转载:平静下面的湍流——墨白小小说的叙事艺术(王庆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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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研究小小说杂谈 |
分类: 小说评论 |
资料来源:载《河南经贸职业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平静下面的湍流
——墨白小小说的叙事艺术
王庆杰
墨白坚守的创作理念是小说不是讲故事,而是一种叙事艺术,是对生命的内在本质的揭示,也是对生活现象过滤式的提炼。墨白的小小说在看似平静的叙事下面暗藏着波涛汹涌的湍流。墨白小小说集中展示在他的两本小小说集子里,一本是《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⑴,一本是《神秘的电话》⑵,收在这两书里的小小说,大多取材于他多年坚守的写作根据地……“颍河镇”那些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片段,但在作家勘察生活的锐利镐尖下,让我们看到了平平淡淡的生活下面那些细枝末节,都蕴藏着丰富而又韵味悠长的信息密码,都是一个一个信息量巨大的生活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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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2013年元月12日,太行山下(摄影:曹巍嵩)
冷静的笔调下流淌出人性的湍流
墨白的小小说创作着力于营造唯美的叙事意境,着力让叙事呈现出与人物内心世界一样的色彩画面。作品《风景》本身就是一幅凄美的图画。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名叫“叶”的女孩儿,父母离异,“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回到了乡下的奶奶的家里,“叶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老大老大的雪人坐在院子里向她微笑,在雪人的旁边,她看到了奶奶。奶奶盘腿坐在那里,好像很累很累,她的身上和四周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叙事在“冬季白雪的风景在她幼小的脑海里化成了一幅永恒的图片”戛然而止,看似平平淡淡,但小说的冲击力就在于生活没有故事般的情节,生活里只有平平常常中的震撼。“奶奶”这样一位冬天的“雪人”,蕴含着多少温暖美丽生命内涵,一个垂危的女孩儿,一位为堆雪人而献出生命的奶奶,一老一少,为冰冷的人间带来了人间大爱无言的湍流。《蜡烛》里那位勤勉善良的老人,《井》里那位背叛农村妻子梅兰,移情别恋的“他”在失脚落井的那一刻,“救他的绳子就是梅兰身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结成的”,小说以“梅兰无声地立着,他用一只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雨水从无垠的空中滑落下来,冲洗着他身上的泥泞”结尾,在这个道德拯救的叙事范畴里,同样让我们看到了道德精神自赎的力量,看到了人性中未泯的良知的觉醒。墨白的小说没有僵硬的道德说教,而是把僵硬的道德浸泡在生命内在涌动的湍流里。墨白的小小说撇去了那些传统小说中的悬念、情节、铺垫等要素,而着重于渲染气氛,穿透层层结痂的生命硬壳儿,直抵人物内心世界中最柔软、最脆弱、最隐秘的部位,直到生命情感的湍流从我们麻木惯常的神经缝隙里汩汩流出。墨白颠覆了小小说惯用的“抖包袱”式的写作套路,重新回到小说创作的审美叙事中,小说不是道德话语的转换,政治图景的再解读,也不是插科打诨的“人物写真”,更不是民俗、民情、民族生活的“纪实”,而是要在文学创作的审美框架下,用文学艺术的视角来审视作品,来打造真正的文学艺术品。小小说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生活观察力、生活积累量,更是作家的审美感知力、对生活表象的穿透力、对生命个体的终极关怀力。墨白的文学创作正是跋涉在这样一条文学的“正道儿”上。比如《尹先生》这样一篇纯粹写人的小说,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好像只是作者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稀松平常的片段,但墨白依然按照打造文学艺术精品的审美追求,笔锋游走于人物的内心世界中,黄沙上写字中的豁达,被批斗时的坦然,“入了字,发狂极致。入了世,温和极致”,作家没有夸大人物的传奇色彩,更没有拔高升华人物的心灵境界,作家揭示给我们的只是“尹先生”是千万个中国人“活法”中的一种,这里没有道德价值的判断,没有生命价值高低的判断。成千上万种“活法”构成奔流不息的生命风景。生活不是应该这样,而是本来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精神湍流岸边的生活咏叹
墨白的小小说有浓厚的诗化倾向,这是解读墨白小说文本的又一把金钥匙。墨白把粗糙的社会生活经过艺术的再加工,粗糙的毛坯终于成为艺术珍品。诗化就是精神的过滤,是从艺术视角对生活的感悟。长期以来,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在“再现论”与“表现论”的夹缝中一直徘徊,墨白小说创作的“诗化论”是对上述文艺观的超越,诗化是艺术最本质的追求,诗化对应的是俗化,俗化的生活是零散的、平面的、粗糙的、庸常的,诗化是是艺术的灵魂,人类创造的一切艺术品撇开形式与质料的不同,本质上都是诗化的。《红楼梦》是诗,雕塑《思想者》是诗,范宽的画是诗,诗化就是艺术化。墨白的作品注重艺术的审美性,这是艺术的操守也是艺术的良知。在墨白看来,如果忽视了文学的艺术性审美性追求,只是迎合读者而不是引领读者,这无疑会降低作品的艺术水准,这是对艺术的亵渎和践踏般地解构。作品考验不仅是对生活的模仿能力、提炼能力,而是点石成金的能力、“超凡脱俗”的能力。墨白小小说永恒魅力在于一个司空见惯的场面,在作家火眼金睛般的叙事场流里,顿时变得活色生香般的明亮起来,变得非同凡响起来。这在墨白的小小说作品里比比皆是,《声音》描绘了一位行将走完生命过程的学校修理工,人们面对老木工的死亡,“医生叫抬回去”,抬到“菜园里他那间小屋”,“低矮的屋里挤满了人,在灰暗的光线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清他说些什么”,但是谁能知道“他的思想随着他的呼吸从黑洞里飘出来,我要回……学校……”也许,当我们面对表象世界时,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从来就缺乏对人物心灵世界深入探寻的兴趣,认知盲区的后面是心灵对话的失语,是文艺创作中的粗暴表达。墨白的小小说,是站在精神湍流岸边的生活咏叹,他对读者是在苛求般中的征服,而不是粗制滥造中谄媚于低水准的读者。墨白的作品,需要你用精神的标杆来丈量生活的深度与艺术作品的高度。小小说《内科大夫》故事很简单,靠养兔发家致富的“他”劳累过度,被儿子“二梁”送进医院,“院里的内科大夫是他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对他的诊断“可能是癌”消息传出,大家“都想过来看看他,说句安慰话。二梁忙得脚打屁股,拿烟敬茶,小腿肚都跑得转了筋。梁家的亲戚朋友也多,每天院子里扎满了自行车。人来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吧,所以二梁他娘和媳妇就没离开过厨房,又是煎又是炒,没一会儿的闲功夫。”后来到省城医院,“检查结果并不是什么癌症,而是劳动过度,神经疼。”小说的结局耐人寻味,“大夫老婆说,哼,有俩钱不是他了,我去买一对还要一百块,哼!他这前前后后下来,怕是要花去三十对西德兔子的钱。内科大夫又咬了一口蒜,白了老婆一眼说,你能。”在我们唏嘘感叹生活就这样诡谲莫测的时候,作品的力度与亮度就显现出来了,人隐秘的心灵世界就是这样在反讽的格调中被剥皮抽筋、敲骨榨髓般从冠冕堂皇、温情脉脉的表象中,人性的缺陷、情感的悖论,这些文化精神的病症在作家不露声色的叙事里浮出了生活的表面,缓缓而来,自自然然,波澜不惊的下面,精神的湍流峻急地流泻。绵里藏针的文字里,我们分明能感觉到这些生活暗流之水彻骨的悲凉,人心似井,深不可测,暗藏的人性箭矢会在某个角落。万箭齐发,让你万剑穿身,百口难辨。这部小说的精神打击力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力。
生活湍流下面的生命拷问
墨白的小小说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段,也就是被很多人所指的“边角废料”,但通过作家敏锐的感悟、深刻的观察、细腻的描述,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一下子变得鲜活生动起来,耐人寻味起来。这是墨白小小说创作最为人称道之处。在很多作家的创作思想中有一个致命的预设,那就是庸常的生活中必须挖出“传奇”的元素来,否则小小说就无法设置悬念,就没有吸引人的情节,作品不能与生活形成对接,文学创作必须改造生活,把生活进行人为的变形,这样仿佛就文艺高于生活了,文艺就超越生活了。墨白的文学创作最是接近沈从文先生所倡导的“贴着生活写”的创作理念,这种“贴”就是要忠诚于生活的本色,在尊重生活原貌的同时,追求最原生态的原汁原味的创作,在观察生活的深度与精度上狠下功夫,生活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生活不是重复而是每天都是新的。能不能写真实的生活、庸常的生活,这是考验作家基本功的最可靠的标尺。我们看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只有《红楼梦》写的是日常生活,其它三部都是非正常生活,所以我们很多人认为《红楼梦》的可读性远没有其它三部耐读,但这恰恰是如佛克马德话说,文学经典是指一个文化所拥有的我们可以从中进行选择的全部精神宝藏。《红楼梦》描绘的是中国人的正常生活,很多人对于生活是缺乏深刻全面的认识,这主要就是因为中国人人活现实在生活中却总是在逃离现实生活,也即昆德拉所言的“生活在别处”,而不是“生活在此处”,这种生活观引导着作家的文学创作观。墨白是生活的叙事者,而不是生活创奇的“讲述者”,这是墨白小说的迥异与独特之处。如小小说《光》写了普通的农村夏夜男女在颍河里洗澡的情景,人物“顺子”青春的骚动,使他向有自己女友“鲜花”的女人堆里跑去,结果遭到了众人的激愤,可是一阵狂风过来,顺子“飞快地朝河水里跑去,脚下的砂礓硌着他的脚,泥浆在他的脚下溅出很远,他扑到河水里,等他游到那个呼叫的女孩面前,看到河水才淹过她的胸口,那女孩是被突然而来的暴雨给吓傻了。顺子抓住那女孩的胳膊,那个吓傻的女孩一下了抱住了顺子,顺子想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掉,他只好抱着她往岸上去。一道闪电划过来,照亮了抱着女孩的顺子,顺子感到那闪电仿佛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手一哆嗦,怀里的女孩下到了地上,顺子推开那他女孩便夺路而逃。顺子想重新回到河水里去,可是他的脚下一滑,摔倒了,他从码头上一直滚到了河底,头撞在了石磙上。”“顺子”人物平凡简单,但是我们看到顺子救人的一幕,似乎顺理成章,人性是复杂多变的,人心是深不可测的,作者没有把人物脸谱化,似乎是信手拈来,看不到作者的取舍,甚至我们感觉不到这篇小说有什么悬念式的故事情节,就是一个生活中普通的场景,但是我们会从作者为小说命名的题目“光”中感悟到作者创作的主旨,自然的闪电之光却在无形中照亮了“顺子”那善良的人性,也照亮了与“顺子”表现截然分明的其他男人的人性之态。在这里,墨白模糊了我们判断好人与坏人的价值判断标准,“顺子”是好人是坏人,我们不能用传统的价值判断标准来测度顺子的行为价值。生活是流动的河,无穷的生活场流形成了生命的河床。墨白在生活的叙事语境里进行着生命的拷问,墨白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对生活是一无所知的,我们自以为知道的其实都是生活粗浅的表象。安徒生对此说过一句最真切感人的话,“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上帝笔下的神话故事。”墨白就是这些“神话故事”的最真实最忠诚的叙述者。
注释:
(1)《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河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版。
(2)《神秘电话》,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