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一直隐藏着一种牢固且传统的小农意识,认为田园牧歌才是真正的农村状态。
几年来,每次春节回老家,我都有一种彷徨感,那就是越来越觉得土地精神的失落。
大约天生是农村人,而骨子里亦视自己永远为农村人的心理在作祟罢。
这次春节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邻居奶奶,她已经80多岁了,只要太阳好,她就会习惯从家里走到胡同口,走到街上,然后再走回胡同口,走回家里。
她对我说,小来,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们这些壮劳力(男女劳动力),都出去挣钱了,平常里一天到晚都是老头老妈妈(“妈”读去声,指上了年纪的妇女),还有上学的小孩。也好,反正这地孬好种种就行,咋着都饿不着。我要是年轻,一天也不在家。
我最初将这种农村状态视为一种农业精神、土地精神的失落。我想,当一个人不再重视他所赖以生存、并寄托了无限梦想的土地时,他不会重视它,不会仔细观察它,甚至会抛弃它。
我在手机上跟夏燕说,现在的农村没了精神,农民开始漠视土地,他们都跑城里去了。她就拿农村现代化来安慰我,她说,美国、日本、俄罗斯的规模化集约农业不是很好吗。
我其实并非真正否定农村城市化、农民工进城,但是我还是有些急,我认为那种农村是虚假的农村,并且对农村城市化进程进行了贬低。
我举例说,13、14年前,我热爱的王庄西边,是大片碧绿的庄稼,我的少年无穷的梦想都曾经躲藏在那里,而今它几乎已成一片荒野,只是稀疏着一些速成的白杨林。
农民懒了。我说。他们不再种植那些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与精力去照顾的棉花,转而随便播下玉米、大豆、小麦等不需要很多关心的粮食,只要适时浇灌些河水、上点化肥就好。农作物的种类越来越少,留守的农民越来越少,活计越来越简单。农村正在减肥。
农民正在以一种生产快餐的方式面对土地,面对庄稼。
我还举例说,上初中时,每当我端着饭碗站在街心人群中,听到的多是化肥、种子的造假,棉铃虫已经是好几代了,打药不管用,得换新农药。然后我会见到清晨去抓豆虫的村人,他们象战士一样对着我们挥动战利品,那是一小袋蠕动着的豆虫,它们很快就会成为鸭子或鸡的大餐。
我又举例说,以前,农民对他的农具灌注了无限的感情,一把铁锨,他会擦的锃亮;一把镰刀,他会磨得锋边寒气逼人。使用多年的箩筐,他会修补到无法再补。
而今,村里缺少的就是农具。我哥哥家甚至连基本的家什都没有。
走到大街上,人们谈论的都是到哪里有钱挣,哪里干活不拖工钱,给现金。他们都穿流行的衣服,他们都象城里人。
他们发手机短信的动作非常熟练。他们的手机铃声美妙动听。
我想,正是这种有距离的观察、欣赏与回忆,造成我身为农村人,却对它依然模糊罢。在我理想中,除了偶尔传来一声狗叫,没有一丝声音的农村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白天,没有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都在田野干活的农民才是勤劳的农民。
我现在想,从文明产生起,中国的“重农主义”精神就开始了,一直到今天并没有断,在古代,上层建筑越是重视农村与土地,农民遭受的折磨就越大。因为,那是一个纯粹的农村,视工商为大雠。所以,农村几乎成了唯一的赋税来源。
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农村城市化确是重建新农村的一种希望,也许农民会由此获得缓慢的解放。它需要一个回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会有一些传统里值得回味的美丽永远失去。
我也相信,当美好的农村政策落实,土地还会吸引农民留守。当然,“美好”是个非常宽泛模糊的说法,只有农民亲身体会了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否则,看去美好的政策并不一定美好。
我也不愿我热爱的农村重回到小农经济里去,也不希望它符合重农学派的传统农村秩序。但是,同后两者相同的是,但愿新的农村与农民会象以前一样重视自然的秩序,重新审视土地、农业作为物质与精神财富的根本,重建一种新的土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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