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黑砖窑让我说不出话。因为,我曾在砖窑里干过一年,对比那生活场景,实在搅了美好回忆。
初二夏天,升级考之后,我拿到了成绩,其中只有语文、几何优秀,其他全绿灯。我母亲知道后,非常生气,就在村西的池塘边大声说:“别上了!到林业场砖窑上干活去吧!”
于是我就成了一名砖窑工。同去的还有小学同学现民,村子武术师傅的大儿子,他学习也很差。早就辍学在家的慎立、站国、王洪金也去了。另外,堂哥宪子、王洪金的姐姐爱香、村东的朋莲早就已经干了一年。
林业场砖窑离家很近,走着去,也就20分钟。由于周围是大片原野,靠近自家的田地,大家觉得就象到地里奔跑疯玩一样,并不以为苦。
但那活计实际上紧张且繁重。看看工序:
1、 拉土:一辆拖拉机。4人。1司机,3装土工。
2、
和泥、续泥:3人。其中,2人和泥,还负责清除坚硬土块、玻璃、草;续泥1人,只管往机器舱里填泥;
3、
看机:1人。职责简单,任务轻松,比如为机器加水,查看柴油使用情况,还负责每天开关机器。
4、
出坯、截坯、抹油:1人。就是看着整体的成型的方泥块,自动滑过竖起阀门切割线、到达砖坯标志线时,快速推(或拉)钢丝截线,将方泥块截成一段一段地砖坯。(抹油可防止自动滑板表面干燥,挫裂砖坯)
5、 抬板:2人。负责将一段一段地砖坯抬上地排车。每车放5到6板。
6、 拉坯:4人。就是将抬板工人放好的砖坯快速拉到指定的堆放地,晾晒。
7、
叉砖、码架:3人。将拉坯工人地排车上砖坯用平行双叉叉起,规则地堆起,要通风,平行放置。
另外,还有送炉上窑、出窑,就是把晾到一定程度的砖坯运进砖窑里。不过这些人不在生产线,是第三方工人,隔几天来一次,他们为所有砖坯老板以及窑主服务。
上面7道工序,除了拖拉机当时不会开外,我都干过。我最喜欢的是截坯,因为,那要眼疾手快,截出的坯子才会整体,且不会拉裂。看着潮湿的砖坯滑过去,会有艺术家一般的高兴。
我比较讨厌抬板,这个比装土都要累,而且经常砸着手。拉板我也不怎么喜欢,因为你要在机器与码架工人之间飞奔,还要避免板子滑落。另外,5到6板大约100块砖坯,也不轻松。
那时,我想成为象王洪金一样优秀的码架工。码架的活也需要创意。
那时大家每天平均的工资3.5元,工时长达10.5小时:早班5点半—8点半;上午9点半到12点半;下午1点半到6点),不管饭。因为三晌时间不均,所以又将工钱分为早晨、上午各1元,下午1.5元。另外,工种不同,工资也分等级。
现在看,这种收入跟体力付出比,简直就是剥削。不过,那时生活水平很低,即使赶集去,一天的饭钱也就是1元,而且能吃饱。
在砖窑,我最初的快乐,来自远离校园所获的自由,我不用刻板地坐在教室里,听着听不懂的课程,然后偶尔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尴尬地再坐下。
快乐还来自同伴。我们那群小孩子站在原野上,并非没有少年梦想,讨论的也并非是纯粹的砖窑,那里只是大家说话的纽带。热闹在远处。
快乐也来自打架斗殴。那座窑周围至少有5条生产线,大部分是青少年。他们是临村的人,每次路过对方的工地,就会吹吹号子,显出能干的样子。久而久之,我们就会觉得这是挑衅,于是每当他们路过,也会起哄,并给他们编排难听的外号。
最后对方在一个黄昏向我们的工地发起了进攻,一场殴斗。而我那时虽小,却是一战成名。面对一个高我半头的青年,我毫无畏惧地冲了上去,一个飞踹将他踹到和好的泥里,然后用一个烧干的瓦坯朝一个中年人砸下,他痛苦地蹲下,没敢再动。殴斗结束,我们一群,只有全副武装的站国受了伤,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他缠在腰间的绳鞭一直没有来得及拉出。当年现民虽带领我们一帮练武,但还只是花拳秀腿,不过现在他已是多家武馆的教头了。
多年以后,那个高我半头的青年成了我哥的朋友。他后来跟我说,他准备在他们村子放电影的时候,用锥子扎我屁股,后来没有下手。
而快乐也来自对于女生的幻想。邻近工地上,有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每次路过,大家都会盯紧半天,然后讨论她的婆家是哪里,并准备派人给她破坏去。这在农村,是非常恶劣的拆媒行为。后来虽然没有去干,但是工地上仍然发展了另一种思念,就是每次收工,大家都会高喊那个女孩的名字,并编成顺口溜,然后踏着黄昏的乡间小路回家。不过后来,我们工地老板的闺女担任工地监工,大家就慢慢转移了视线,对这个小小女老板产生了无限情愫。
但是,日子久了,这种单调、枯燥、繁重的体力活,让人烦躁。那年秋天,我就多次溜号,跑到棉花地里看《九九归元掌》、《书剑恩仇录》。不时有蚂蚁爬来,浑身痒痒。
有时我也会拿上旧课本,看上几页,并且发现,我能理解课堂上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做起题来,也很快。
于是,第二年秋天,我又回到了学校,重新开始了学校生活。很快,我就成了班级的好学生,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社会发展简史都是第一名。只是英语照样不及格。
我有时会不自觉地梦见那段生活,里面的一切与当年一样。只是每次我感受到周围原野时,就会醒来,顿时觉得一阵美好永远失去了。
今年五一节,我又回了老家,一个人走到那片原野,砖窑已经不见,广阔的麦田,正升腾起一片潮湿的热浪。近处有欢快的麻雀,正呆呆地站在电线秆上,远处有马达的轰鸣。还不到收割的时候。
只是我再没有见到青年,也没有见到少年,只有两个在南河边放羊的老奶奶。她们看着我一个人在地边走,流出惊异的神色。
看来,砖窑的故事,对我来说,的确是美好记忆了。只是,不巧的是,我竟然在山西黑砖窑一案发生时,再次感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