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鹊踏枝》译释
(2020-08-13 14:34:04)分类: 古诗词研究 |
冯延巳《鹊踏枝》译释
鹊踏枝
冯延巳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题解】
这是一首闺怨词。它通过一个幽居深院的少妇对游冶浪荡的丈夫的怨情,表达了春光易逝和红颜暗老的悲愁情感。
这首词意境深远,结构缜密,风格深婉,有一种凄清和哀伤美。
【关于作者】
就目前通行的版本,绝大多数编者都把这首词归于欧阳修的名下。笔者粗略地浏览了有关资料,现作自己的见解如下:
首先从内容方面来看,虽然欧阳修和冯延巳都作艳词,但以儒学为宗的欧阳修在他的词集《六一词》里,好像没有涉及公共妓院(章台)的题材;而冯延巳却颇有涉及。如果这首词的作者属于两者中的一人,那么,肯定不会是欧阳修。
其次,词的时代特征。我们知道,每个诗人(词人),都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时代。也就是说,每个时代,都会在生活于其间的诗人(词人)心上留下自己的烙印。这首词流露出的那种浓重的凄楚和哀伤,正是风雨飘摇的末世情怀。冯延巳生活在危机四伏的南唐,而欧阳修正处于旭日东升的宋初,所以,末世的残阳,不可能投射在欧阳修的笔下。说它(指此词)属于冯延巳,我们还可以举出时代烙印的其他一些佐证。如与冯延巳同时的南唐中主李璟,在他的《摊破浣溪沙》里,也有这样的感伤:“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据说是李白而实际上是晚唐五代的词《忆秦娥》里,也有这样的描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晚唐的李商隐,不是也写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么?以上这些词句,都是与“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的色彩极其相似的。
最后,我们来看风格。欧阳修词的风格是清丽而芊绵的,冯延巳的风格却是哀婉流转的。这首词与冯延巳的十多首《鹊踏枝》的风格是一致的。如果放在欧阳修的一组《蝶恋花》(《鹊踏枝》的别名)里,真的是格格不入。
(至于那些所谓的考证,比如说比欧阳修稍晚的李清照说是欧阳修的,又比如说冯延巳的《阳春集》的编者陈世修(冯的外孙,与欧阳修同时),掠夺了同时代词人杜世安的著作权,都有胡说的嫌疑。前者以李清照个人的意见为标杆,既是孤证,也是盲从;后者的杜世安根本就是一个三流词人。这些错误的产生,根本原因,都在没有从作品本身去分析,去下结论。不一而足。)
【译文】
幽深的庭院,不知有多深?丛丛的杨柳,仿佛堆积着的轻烟,一道道的帘幕,该有多少层?豪华的车马,停在了哪家庭院?高楼望断,哪里是夫君游冶的地方?
雨又猛,风又狂,春已凋残。黄昏的时候,我紧闭门窗,却挽留不住流逝的春光。满含泪水,问那花儿,她只是默默无语,零零乱乱地,飞向了秋千那边……
【析释】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个句子非常典型。一句总共才七字,就连用了三个“深”,令人一点儿也不感到重复。正是这三个“深”字,加深了这所宅院的幽深和神秘。你看,“庭院深深”,已经够深了;又加一个“深”字,简直不知道这庭院到底有多深?那么,这是谁家的宅院?里面又住了什么人呢?一个一个的悬念,浮现在我们的脑海。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杨柳堆烟,是对宅院外部环境的描写。宅院里,种植着一丛丛的杨柳,因为密集的缘故,烟笼雾绕,看去就像一团团烟雾。“堆”字用得好。古人常常把“烟”和“柳”连在一起。杨柳是种植的,不是堆积起来的,但因为“密”,又因为被烟笼罩着,所以,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烟雾。通过杨柳的描写,我们又感受到这所宅院的静谧。帘幕之多,突出了宅院之大。“重”字,又表明它的层层叠叠,因而把宅院和外界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那么,这所宅院的主人呢?你看,这时候出现了。“玉勒雕鞍”,指华贵的车马;“游冶处”,也就是“章台路”,在什么地方呢?秦楼楚馆。——这就暗示了王孙公子征歌逐色,放荡淫佚的绮靡生活。“楼高不见”者是谁呢?当然是闺中少妇。“楼高不见”有两重意思:一是这位寂寞的少妇,登上高高的楼顶,却望不见夫君游荡的影子;另一重是,她虽然站得很高,但还是被远处的高楼所遮蔽。这是一个倒装句,按照一般的叙述顺序,应当是,少妇登上高高的楼顶,却见不到夫君游玩的地方。那么,“章台路”何以是“游冶处”呢?我们来看一段资料:章台,台名。秦昭王曾于咸阳造章台,台前有街,故称章台街或章台路,其地繁华,妓馆林立,后人便以章台代指妓女聚居之地。
这是词的上片。女主人公在一座幽闭的宅院里,因耐不住寂寞,于是登上高高的楼顶,久久地凝望远方,寻觅丈夫的踪影。那么,她看到归来的丈夫了么?请看下片:
雨横风狂三月暮——这就是她等来的结果。她等来的是暴戾的雨,狂啸的风;等来的是一个美好季节的消亡。“雨横风狂”,既描写了眼前的景物,也暗喻了丈夫对她的冷酷无情。她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几乎成了一尊雕塑,结果,却遭遇了这么残酷的现实!那花容月貌,不就是春天的信使么?眼看着春天就要在一场风雨之中过去。少妇的青春、爱情和心灵,无疑成了这场风雨的牺牲品。我想,作者之所以对女人的内心有着如此深刻的体验,与他那个时代的风雨飘摇是截然分不开的。关于这一点,下面我会继续谈到。那么,在“雨横风狂”面前,她真的就无能为力么?请看: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她作了歇斯底里的抵抗,这就是,紧闭门窗,希望能留住春天。但是,时光的流淌,是任何人也无能为力的。她的这种努力,最终也归于失败了。其实,妇人的抗争,也是词人的抗争。清醒的词人,何尝不知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为什么我一再地把作者引进来?是为了在作品的具体分析中,找到它(指词)的写主。当种种努力都失败之后,结局如何呢?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图景: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当黄昏来临,少妇死命地堵上门,依然留不住春光的时候,她该是多么地孤独无助、迷惘、绝望。她需要向人倾诉,需要找到问题的答案。可是,她向谁去倾诉呢?偌大一个庭院,就像一道幽深的墓穴,把她紧锁着。突然看见眼前的飞花,她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当她满含泪水,去问飞花的时候,却遭遇了“花”的“不语”。自然界的花,当然不会说话,但是,当作者把她人格化了之后,她为什么依然默默无言呢?原来,花也和她一样,被风雨所摧残,有什么好说的呢?
最后两句,是词的精髓所在。首先,是层次的繁复:眼,一层;泪眼,又一层;花,一层,问花,又一层;泪眼问花,更是一层。这种繁复的层次,细腻地表现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其次,是人与景的交融统一。少妇与花,孰更悲凄?少妇问花,花更问谁?少妇泪水涟涟,花儿默默含泪。少妇与花,有着同样的遭遇,同样的不幸。少妇是花,花是少妇。情与景,人与物,达到了浑然一体。而隐隐的,是词人的自伤。
说起冯延巳,虽然两度为相,然而,他当政时,南唐已摇摇欲坠。一面是朝廷激烈的党争,另一面是后周入侵,烽烟四起。敏感的词人,当然有着难以言说的凄苦和绝望。偏安一隅,终免不了被蚕食,被侵吞的命运。就像词中被弃的少妇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驶向何处?所以,当他抒写弃妇的遭遇时,也自然而然地融进了的哀伤。——这就是他的词风何以那样哀婉蕴藉的原因所在。
✽排版: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第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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