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初探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小说开头亦如此,好多作家为了小说的开头可谓绞尽脑汁,甚至非常苦恼,比如路遥为了《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整个苦恼了一个冬天”[1]。小说开头很难,但又很重要,因为它既是小说故事展开的基础,也是小说能否吸引读者往下看的重要因素,正如戴维·洛奇所说:“小说的第一句话(或第一段、第一页)是设置在我们居住的世界与小说家想象出来的世界之间的一道门槛。因此,小说的开头应如俗语所说:‘把我们拉进去’。”[2];头开好了,小说就成功了一半。所以很多作家非常重视小说的开头,沈从文也不例外。
由于沈从文长期在高校讲授习作课,他的小说带有给学生做示范的作用,所以他在小说开头方面比其他现代小说家更用心,更加多样化;学术界对沈从文小说的开头艺术还重视不够,缺乏深入的研究,笔者以为对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作一些探讨,对全面认识沈从文的小说,对青少年学习写作,甚至对当下文学创作是有益处的。
一、沈从文小说的开头方式
要给沈从文小说开头分类实在太难,因为沈从文小说的开头非常多样化,他尽量避免千篇一律,笔者暂且将其归纳为以下主要的四类:
1、背景类开头
所谓背景类的开头,是指描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自然风景、社会环境等的开头方式,这种开头方式最大的作用是为故事做好铺垫,以增强故事的真实性。这类开头方式沈从文很喜欢用,而且他很善于将读者带进他所设置的一个真实的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中。
代表作《边城》的开头: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里沈从文借鉴了民间故事开头手法,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茶峒”的地理位置(位于四川东部、湖南西部)及主人公翠翠一家所处的自然环境(小溪、白塔、独门独户),给人以真实感、神秘感,自然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哦,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条小溪、一座白塔、一户人家、一个老人、一个姑娘、一条黄狗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三三》的开头: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小说以介绍故事发生的地点杨家碾坊所处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开头,一上来就把读者带进一个清新、幽美的自然环境中,为下文描写三三和她的母亲杨伯妈的人性美、人情美做了一个很美的铺垫:小说中的三三是一个与翠翠很相似的山村女孩,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她生活在青山绿水之中,美丽纯洁,稚气善良,淳朴活泼,不受世俗尘埃的污染;外人来她家碾坊下钓鱼,她从不干涉,而是坐在旁边看人家钓鱼。三三的母亲杨伯妈,对女儿不打不骂,她与人为善、热情好客,对城里来钓鱼的白帽白袍女人,她以一口袋瓜子相赠,对那个白脸人(一个城里来的少爷),她又以两只鸡相赠。
《小砦》的开头: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烟雾。河下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灰色烟雾里,濛濛胧胧。”
小说一上来就将读者带入一种阴郁、感伤的氛围之中,为下文描写山村女孩们的悲惨命运做了有力的渲染:这里的女孩十三、四岁往往被“红人”买去“开苞”,最后沦为妓女,染上一身脏病——表现了作家对“都市文明”破坏湘西人性美的忧虑。
相对而言,沈从文似乎更偏好从自然风景入题,至于社会环境,他很少去写,或者说是故意淡化。
2、人物类开头
所谓人物类开头,是指一开始就描写或介绍小说主人公的开头方式,这种开头的好处是,一上来就把主人公展现出来,很快将读者抓住,开门见山,而不是拐弯抹角。这类开头方式的篇目也很多,这里略举几例:
《会明》的开头:
“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甚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干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卅年……他以前是个农民,辛亥革命后,改了业。改业后,他在部队中做的是火夫……”
小说一上来就对在军队里做了三十年火夫的会明进行介绍,他的独特经历和特殊身份,还是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的:一个在部队干了三十年的人还是一个火夫,他一定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小说中的会明,每天都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去挑水、洗菜、做饭,他对任何人都很友善;有村民送他一只老母鸡,他细心照料老母鸡,后来老母鸡下了20个鸡蛋,他又用20鸡蛋孵出20只小鸡,部队撤退时仍旧带着这群鸡。一个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有人性美的闪光。
《主妇》的开头: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薄棉被裹着温暖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映红的小脸,瞬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这个开头先从侧面着笔(写被单被子之美),再从正面描绘(写她的小脸、眼睛、睫毛、酒涡及神态),细致逼真、生动精彩表现了一个一位结婚三年的少妇碧碧的睡态之美。
《菌子》的开头:
“他的名字叫菌子,一个县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员,换了许多知事大人,他的事还是因为他为人可靠,无别人那种野心,所以事情一直保全下来。那张办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张坐几,为菌子的后衣幅近股处挨擦得已及其光滑,同事们到无笑话可谈时,把这几子拿来为菌子的资格讨论,也很有许多回数了,可是菌子自己,却满不在乎,对坐几也同别的一样,取的是无抵抗手段。”
小说一上来就对一个名叫菌子的县公署第一科一等科员进行介绍:一是他为人可靠,没有野心,在这个一等科员的位置上坐得很稳;二是他同事们经常拿坐几来谈论、取笑菌子,菌子则满不在乎。这样一个人,再加上名字又叫“菌子”,自然很能吸引读者。
3、情节类开头
所谓情节类开头,是指小说开篇就进入故事发生的发生状态的开头方式,这其实是我们常说的开门见山的开头方式,它很快就把读者带到故事的情景、氛围之中。这种开头方式也是沈从文最擅长的,运用也较多。
《雨后》的开头: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小说主要写四狗和一个摘蕨菜的少女在山上约会的故事,一开篇就以姑娘的话入题,很快就进入故事的状态之中、情景之中,而且造成了悬念:一个山村少女和一个山村青年在山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贵生》的开头:
“贵生在溪边磨他那把镰刀,锋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随意砍了几下……”
这是一个动作性很强的开头,作家描写的是一个湘西青年在溪边磨镰刀的情景:他在溪边的石头上磨他的镰刀,磨好后用手指试一试刀锋,又向水里砍了几下。寥寥几笔,一个彪悍粗犷、雄强刚健的湘西有血性的男儿形象便跃然纸上,可谓大手笔也,而且,用镰刀砍溪水的动作还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神巫之爱》的开头:
“在云石镇寨门外守候那神巫来临的女子,为数有五十,全是极年轻,不到二十三岁以上,各打扮得像一朵花……她们等候那位神巫来到,希望幸运留在自己身边,失望分给众人;结果就把神巫的马引到自己的家中,把马安顿在马房,把神巫安顿在她自己的有新麻布帐子山棉作絮的房里。”
小说一上来就描写一群年轻的“打扮得像一朵花”的姑娘在寨门外等候神巫来临的情景,神巫虽还没有出场,但其英俊不凡的相貌已可想而知,烘云托月手法运用得非常成功。
4、闲谈类开头
闲谈类开头是指以叙述类或说明类文字作为开场白的开头方式,是一种闲话家常、促膝谈心的开宗明义的开头方式。综观沈从文的小说,闲谈类开头又可分为这样几种:
(1)交代写作目的
《绅士的太太》:“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她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小说旨在揭露、批判所谓城里的那些高等的“文明人”的虚伪、庸俗肮脏、道德沦丧、人性堕落,开篇就将写作目的交代清楚。
(2)闲话与故事有关的人和事
作者在讲故事之前,先介绍和故事有关的人和事,然后才拉开大幕,正式进入故事;这是一种沈从文惯用的很散文化的写法(沈从文小说散文化特色同此不无关系),娓娓道来,显得亲切、自然、真实。
《媚金·豹子·与那羊》:“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悉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诉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告诉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小说以讲故事人的口吻,叙述了白脸苗女人所唱的山歌之美(能把美男子缠倒、唱失魂),最后引出小说女主人公媚金的故事;这个开头本身已经让读者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了:媚金这位白脸苗女子会用歌声迷倒谁呢?
(3)促膝谈心
在正式讲故事之前,作者先向读者倾吐自己写作时的心理,比如《龙珠》:“……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懦弱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忧郁占了我过去生活的全部,未来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荣时代,你的混合血泪的生涯,所能唤起这被现代社会蹂躏过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样微弱的反应!想起了你们,描写到你们,情感近于被阉割的无用人,所有的仍然还是那忧郁!”小说开头主要谈到自己作为乡下人生活在都市里,性格已变得虚伪懦弱,已丧失了苗族祖先那种热情、勇敢、诚实的高贵品格,为此他感到痛苦忧郁——这里我觉得沈从文说的是大实话,一直把自己当做乡下人的沈从文,与都市人、都市生活格格不入,对“都市”始终具有排斥心理;从创作心理的角度看,他正是因为厌恶都市生活而在作品里“美化”湘西生活的。
二、沈从文小说开头的艺术特色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鲁迅先生小说的开头艺术自然最高超,除鲁迅之外,我以为沈从文小说的开头艺术是最值得称道的。那么,沈从文小说开头在艺术上有何特色呢?我觉得沈从文小说开头的艺术特色可以概括为三条:
1、形式多样、千变万化
被称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在开头上也追求多样化,力求避免千篇一律,尽量避免重复;他的小说一篇有一篇的开头方式,形式多种多样、富有变化。从类型上看,沈从文小说主要有背景类、人物类、情节类、闲谈类等四种开头类型,但具体到某种开头类型上各自的开头方式又各有不同:比如同样是情节类开头,《雨后》以四狗的恋人某某姑娘的话开头,不作过多交代,一上来就进入约会的情景中,《贵生》则一上来就写贵生磨刀的情景,极富动作性,而《神巫之爱》却渲染姑娘们等候神巫前来的盛况,从侧面来烘托神巫的英俊不凡。再如背景类开头,也不是千篇一律:《边城》运用民间故事的手法,介绍故事发生的地点和自然环境;《三三》侧重于描绘自然环境之美;《小砦》则极富画面感——作家一开篇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幽美朦胧的河景图;《有学问的人》则以讲故事者的口吻,特别强调故事发生的特定时间——黄昏时分:“这里,把时间说明,是夜间上灯时分。黄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2、自然而然、大巧若朴
沈从文还是重视艺术技巧的,但又不是刻意去追求技巧,所以他的小说开头给人以自然朴实、大巧若朴的感觉,一切自然而然、毫不生硬造作——这在现代小说家中是很突出的,鲁迅小说的开头有时不免有雕琢的痕迹,而沈从文小说则看不出雕琢的痕迹。
《柏子》的开头:“把船停在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以简洁含蓄的笔墨交代水手们乘坐的船停靠在辰州河岸边了,开门见山,自然而不显突兀,为下文描写水手柏子去找情人调情埋下伏笔。《萧萧》的开头:“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以闲话家常的口气,介绍每年十二月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的习俗,亲切而自然,为接下来描写十二岁就做一个三岁大的男孩的童养媳的萧萧的悲剧性命运作了必要的铺垫。
沈从文小说几乎都按时间顺序来叙事的,很少用倒叙、插叙、补叙等技巧性很强的叙事手段,看不出处心积虑、刻意雕琢的谋篇布局的痕迹,一切都像生活一样自然流淌——表现在小说开头上,他的小说很少用回忆式的开头,绝大多数开头可以称之为“平静的开头”,沈从文从不追求“起句陡”的不同凡响、山呼海啸般的艺术效果。沈从文小说的开头是自然朴实的,好像是“无技巧”,其实是一种“大巧”:为下文或为埋下伏笔,或作必要的铺垫,或作有力的渲染,或作无意的暗示等。最突出的小说是上文已提及的《神巫之爱》,作者开篇非常自然地描写姑娘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候神巫驾临的情景,表面上还是平铺直叙,其实作家是在用(也许是无意为之)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渲染神巫的英俊不凡。
3、善设悬念,引人入胜
沈从文小说的开头看似不起眼,但却很吸引人,原因何在?我认为除了以上两个特点之外,与沈从文善于设置悬念关系最密切。悬念的魅力是永恒的,是小说故事不可缺少的,沈从文深谙此道!和其他小说不同,沈从文小说的悬念往往与原始性、神秘性相伴:如《渔》这个短篇的开头:“七月的夜。华山寨山半腰天王庙中已打了起更鼓,沿乌鸡河水边的捕鱼的人,携箩背刀,各人持火把,满河布了罾留。”小说交代了七月深夜,华山寨村民携箩背刀、手持火把,准备在乌鸡河捕鱼的情况,客观上制造了悬念:他们怎么捕鱼、能不能捕到鱼?同时,这种集体捕鱼的方式既独特又显得原始神秘,能激起读者的好奇心。《神巫之爱》的开头也是这样充满悬念、浪漫而神秘:能让这么多姑娘倾倒着迷的神巫到底英俊到何等程度?他和这群姑娘中哪一位会发生什么浪漫故事呢?其他如《边城》《会明》《雨后》《媚金豹子与那羊》等小说,前文多有提及,此不赘。
从以上三条可以看出,沈从文小说的开头是独具特色的,也是很有艺术魅力的;他很懂得读者的阅读心理,善于激起读者的好奇心,让读者产生极大的阅读兴趣,很快就把读者拉进去。这些看似不经意而又精妙绝伦的小说开头,也是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的体现,沈从文发的是“自己的声音”(屠格涅夫语),他的小说的开头与莫泊桑、契诃夫、鲁迅等短篇小说大师的小说开头绝不雷同。
结束语
不研究不知道,一研究吓一跳,沈从文小说的开头艺术让我兴奋、惊叹。沈从文小说开头不仅类型多,而且艺术上非常有自己的特色,并且艺术魅力十足,让人回味无穷。沈从文小说开头看似平淡,实则精妙绝伦;看似朴拙,实则暗藏技巧。他深谙读者的阅读心理,善于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很快就能把读者拉进去。透过开头“一斑”,可知沈从文小说的独特风格和独特魅力,对更全面地理解、认识沈从文小说也大有裨益。
【 参考文献】
[1]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J].女友,1992(6):23.
[2]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王峻岩,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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