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思想内容
(2011-01-16 21: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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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思想内容
近千年来,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直是人们喜读爱吟、交口称誉的不朽名作。关于词中所表现的主题,一般解释为赞美了祖国山河的壮丽,歌颂了千古风流人物,也表现了词人当时的消极思想。其中第三点,又主要是根据词的末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得出来的。夏承焘在《唐宋词欣赏》中,就将词的结句比作绝句诗的尾句。由于一首词的结句犹如点睛之笔,往往最能反映出全词的精神所在,如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写出了作者慨叹功业未立和思念家乡的复杂心情;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可怜白发生!”抒发了壮志未酬的悲愤心情,所以有人就认为这句是全词的败笔,表现了不健康的思想情调,甚至说是苏轼在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失败的哀鸣(段国超《似是一种失败的心理》,载《齐鲁学刊》一九八○年第一期)。这种观点,我以为未免失之于偏执武断。本文试就此谈点粗浅看法,以就教于大家,得引玉之益。
苏轼从本质上来说,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忠君爱国、学优而仕、抱负满怀、谨守儒家教义的正直文人。他始终站在温和保守的立场上,不赞成激烈改革,而主张慎重改良。对顽固守旧派也有讥词,因此招致新党李定等人抓住“世间惟有蛰龙知”一句,诬陷苏轼对神宗“不臣如此”;旧党贾易等人抓住“山寺归来闻好语”一句,诬陷苏轼“闻讳而喜”。苏轼一生政治失意,屡遭贬斥,深有“英雄偏逢末世”之感慨。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在宋神宗五年(1082年)七月写的,时因“眉山诗案”(又称“乌台诗案”)被贬湖北黄州作团练副使已两年有余。过去人们一直认为是因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所造成的缘故,但这场文字狱却是在王安石罢相三年以后才发生的。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因守旧派的攻击和变法派内部的倾轧第二次罢相后,统治阶级内部由围绕变法所进行的一场政争,逐渐演变成了排斥打击异己的斗争。据考证,苏轼之所以被捕下狱,就是因为与新贵监察御史李定等人有个人积怨,被他们打着维护王安石新法的幌子进行的(曾枣庄《论眉山诗案》,见《四川师院学报》一九八○年第三期)。因此,我们决不能把苏轼在词中表现的思想感情简单地归结为是党争失败的反映。
我们再从词的内容来分析。上片中,词人面对滚滚大江,不由得发出“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赞叹。过片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转入精心塑造“多少豪杰”中英武盖世的周瑜。作为文学家、政治家的苏轼,特别选定周瑜作为英雄豪杰的典型来歌颂,主要是因为作者自负才能可与周瑜相敌,但不同的时代却使得他们的个人命运大为悬殊。词中为什么要写“小乔初嫁了”,而这又与史实不符?过去的解释是根据古代“英雄美人”“龙凤配”的“双美说”,认为这样写易使周瑜更显得“雄姿英发”。我觉得作者似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苏轼由周瑜既年少妻美,又功成名就,联想到自己虽已生华发,而事业未成,心爱的妻子也死去十七年了,真是感慨万千。紧接着突出地写周瑜风流儒雅的英雄外貌、谈吐、功业,也是与自己的落拓构成鲜明对比的。“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写到这里,诗人在赞美之余,不禁产生一种奇妙的设想:倘若周瑜的灵魂也在这时重游故地,看见我这样多愁善感,必定会嗤笑我功名未就,年已半百,连头发都已花白了。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周笃文的《宋词》均认为是苏轼自己笑自己。我以为这是值得商榷的。其理由:①苏轼是四川眉山人,湖北黄冈谈不上是“故国”;②苏轼被捕时写有《狱中寄子由二首》,诗中有“……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的话,并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可见苏轼的“神游”的“神”,指的是人死后的“精神”、“灵魂”。“神游故国”,也就是“神往旧地”;③在词中,苏轼已经把“人道是”的赤壁之战旧地当成了“三国周郎赤壁”,诗人又何必要再“神游”?据此,可知在苏轼的遐想中,若是少年英雄周郎的灵魂来到这里,看到诗人正在江边伤今怀古,应笑他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④“一樽还酹江月”,写明了时间是在夏夜,皓皓明月,滔滔江水,使苏轼很容易产生周瑜可能像迷信传说中鬼魂夜游的联想。“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遥想中的英雄已被时间的巨“浪淘尽”,但历史功绩仍存。世事两异,古今难同。面对冷酷的现实,纵有古代英雄那样建功立业的才干和抱负,也无古代英雄成就功名的时势,一腔热血,满腹愁思,且寄于樽酒,洒向浩渺的江月。
从这首词的下片来看,苏轼着力描写英雄伟业,目的就在于与自己生不逢时、命运多舛形成强烈对照。“江月年年望相似。”八百年前的赤壁鏖战,故地还在,而人事全非了。这怎么不使苏轼发出人生短暂如梦,转瞬即逝的慨叹呢。“一樽还酹江月”,这是对古代英雄的祭奠,也是在心情怅惘中仍要进取的曲折表示,并不是消极颓丧的反映,“只是赏月饮酒而已”(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我们还可以将《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在同年写的《前赤壁赋》相参证。赋中客以“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的曹操为例,劝苏轼与他“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架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时,苏轼以“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观点,表现了他胸襟旷达,不以得失为怀,要继续努力进取的思想。在《后赤壁赋》(且不论及其真伪)中,苏轼还写了《浣溪纱·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词的下片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以流水尚能西的自然现象激励自己不懈奋斗,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诗人志在千里,壮心不已的热切愿望:只要时机到来,就要做出一番业,扬名于生前身后。王水照在《关于苏轼〈与滕达道书〉的系年和主旨问题》一文中,曾正确指出:“接触苏轼材料时会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他不仅常常前后说法抵牾、见解矛盾的地方就在代皇帝、朝廷立言与给亲友的书信和诗文的说法、见解不同,甚至迥然相异但在同为抒发情怀的诗词文章中,其说法是一致的,见解也完全相同,确实写出了自己的真情实感(见《文学评论》一九八一年第一期)。
有的人根据《黄州府志》所载苏轼到黄州的表现:①游山玩水,②参佛种田,③嗜酒如狂,就断定苏轼是在政治斗争失败后,完全在老庄哲学支配下,逃避现实,消极出世。我觉得这只是看到了苏轼在黄州的表面现象。苏轼贬黄州作团练副使,宋明宗就明确规定他“不得签书公事”,任务是“思过而自新”。苏轼在黄州的言论行动,还有人监视并向上汇报。在这种环境逼迫下,苏轼必得造成一种假象。鲁迅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中,曾深刻指出这点:“有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恶俗人的‘道破’……东坡先生在黄州,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姑妄言之!’”
沈祖芬的《宋词赏析》认为苏轼的“这首词在内容上,表现了作者用世与避世或入世与出世思想之间的矛盾……在赞赏江山、人物之余,最后仍然不免趋于消极。”这种说法似可商讨。苏轼自己认为“作为诗文,喻物托讽”是常理。《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借对史事的评论、对古迹的观赏来抒发自己的怀抱,表达自己要振翮高飞的意愿。通观全词,洋溢着一种被压抑的昂扬向上、待机而动的积极进取精神。曹操的《短歌行》:“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联系全诗,我们可看到作者流露的不是颓废消极的思想情绪,而是反映了求贤若渴、建功立业的迫切愿望。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则表现了作者生不逢时,理想无法实现的痛苦,是代古往今来沉沦于困厄境遇中的许多仁人志士发出的洪钟巨响。而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们认为它是抒发了因官场倾轧,致使英雄不得遂志的沉痛思想感情的长啸低吟。反复玩味,更能使人感受到苏轼旷达豪放的性格,深沉悲壮的情感和做出事业、建树功名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