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 电

              北岛

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他们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是把手藏在背后

可当我祈祷

上苍，双手合十

一声惨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

留下了烙印

[陈超赏析]

    北岛是具有强烈社会批判意识的诗人，他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在进行深刻的社会批判时，常常伴随着一种对自我的无情审判。他的“忏悔意识”往往是从自身开始，反思自己对历史所应承担的责任，最终达到一种揭示历史真相的高度。这和那些一味嘲弄历史，一味地开脱罪责的“世人借醉我独醒”者，是不可做同日而语的。北岛的理性质量，就是这样确立的！

    兰色姆曾说过，现代诗就是反复铸下大错的“有罪的成人”的诗。这深刻地道出了现代诗的思想特征。《触电》就是“有罪的成人”的忏悔。这首诗，写的是人们在险恶的生存中的经验。“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这是说人与人之间隔膜，“他人即地狱”（萨特语）。这是令人永远不寒而栗的现实生存秩序的诗的写照！“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他们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这是诗人在严苛的自视中，刨露自身对历史所犯下的罪责。“我”决不只是受害者，“我”或出于轻信，或出于“劣根性”（鲁迅语）的血缘，曾经扮演过丑恶的“导体”，扩散过丑恶的电流！这里的“我”是指诗人自己，但也是我们这些共同参与了这场浩劫、盲目地随流扬波的人们的真实写照！人性的黑暗，从来都不能由抽象的“历史”，或某个“领导者”完全负责，那些无数的个体生命正是掀动这黑色电流的基本力量。如果我们至今还没完没了地诉苦、玩味自身所受的凌辱、欺骗而不能返观自身，那么，你的精神历史还会被强暴和丑恶所牵引，这才是真正的可怕！

    诗人充分意识到自身对历史所犯下的罪责，那是难以抚平、难以愈合的、永恒的伤疤。即使在祈祷上苍、忏悔罪责时，仍然会有“一声惨叫/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烙印”。这样，北岛的《触电》就从根本上超越了“伤痕文学”、“眼泪文学‘的肤浅层次，而进入了深刻自审自渎的哲学层次。一个时代的精英，正是由那些与自我开战的人组成；“忏悔”的价值和意义，也只能是从“我”开始，从而达到对异化现实批判的高度才得以实现的。

    “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罪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你说：‘我比这个人好’！”（卢梭《忏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