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墙脚下，耶路撒冷

她端坐在哭墙脚下，背对着我。阳光下，一头丰厚的灰白色长发触目惊心。

我静静站在她身后良久，周遭的嘈杂似乎变得寂静无声。面对着著名的这道墙，我的眼中只见这一头灰白的顺直长发，按捺着绕到正面去一睹其面孔的强烈好奇心。这样的满头华发，通常属于一个中老年女性。而这样丰厚的发量、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修剪打理的发型，通常属于年轻女性。若是年轻女性，因何白了少年头？这种对比如此强烈，我已经不记得最终是否抑制住了好奇心一堵其面孔，如果有，也应该是绕道前侧面，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总之时至今日我对那副面孔毫无记忆，却牢牢记住了这个背影，这头华发。

我能想到的全世界最著名的墙有三个：长城、柏林墙、哭墙。长城与柏林墙产生和存在的目的是防御与隔绝，哭墙比较特殊，它是在犹太人第二圣殿遗址上修起来的护墙。自公元一世纪犹太人第二圣殿被罗马人摧毁后，直至1948年以色列建国，近两千年的岁月长河中犹太人颠沛流离，从未有过实体的根，因而仅存的这段实体的墙便成为犹太人世代凭吊哀泣之地，是犹太民族信仰和团结的象征。这座墙因而有了哭墙Weiling Wall之称，反而盖过了其本名西墙Western Wall，本意是圣殿山西侧的围墙。如今圣殿山上矗立着两座清真寺：圆顶清真寺The Dome of the Rock和阿克萨清真寺Al-Aqsa Mosque，这两座清真寺对于伊斯兰世界意义非凡。圆顶清真寺金光灿灿的穹顶几乎已成为耶路撒冷的标志，而看上去不太起眼的铅灰色顶的阿克萨清真寺，则是伊斯兰世界仅次于麦加和麦地那两座大清真寺的第三大圣寺。两大严重对立的宗教共享同一面墙，活动范围一上一下，其冲突可想而知。

在长城已成为人类文化遗产和风景名胜、柏林墙已轰然倒掉的今天，这两个原本用以隔绝和防御的著名的墙，它们最初修建的目的已经荡然无存。反而是哭墙，原本只是一道墙基、一处遗迹，如今它所形成的对立与切断，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严重的隔阂之一。

第一眼的哭墙。在耶路撒冷老城迷宫般的小巷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跟着前面的人急速行走，终于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四周建筑物高墙围合起的一片空地，对面这面平整的墙出现在眼前，就是著名的哭墙了。大台阶顶上，有居高临下的视野可以打量这片墙和其下面的广场。然后，迅速发现，哭墙下面是分区的，男女分开祈祷，女性与男性区域之间的比例约为1:3。年龄愈长，愈觉得“人生而平等”这句话之无稽，连宗教也不能做到男女平等，遑论世俗社会？人生有望，是从承认个体差异和不平等开始的。

哭墙对面，站在居高临下的入口台阶上，有近乎水平的角度观察这座墙。二十多米高的哭墙在竖向上分为两段，下半部的石块大而整齐。这个一点透视的角度看上去格外震撼。

站到广场上，靠近哭墙的范围以栏板隔开过客和祈祷客。正中，以色列国旗矗立。

男女区域的入口也是各不相同的。栏板一人多高，看不到对方的区域，只能隔着栏板的窄缝一窥。

广场的另一面，与哭墙正对的一面，看上去就是普通民宅店铺之类。

广场上靠近女性礼拜区域的地方，这座木质通道蜿蜒着从地面升到圣殿山上。这座优美的木质构筑物很是惹我多看了几眼。后来才知，这是以色列人登上圣殿山的唯一通路。圣殿山上两座清真寺，是拒绝任何犹太人进入的。

女性区域。越靠近哭墙，人口密度约大。墙根下，人们面墙或坐或立，一个紧挨一个，要挤到近前才能有一个站立的位置。世界各地的人们许愿的小纸条将哭墙的缝隙填得满满的。

然后这满头华发撞进我的视野。我在她身后良久，哭墙下凝重一点一点包围了我。不仅是因为宗教，更因为时光。

各种年龄装束的女人，或立或坐，有人静默，有人念念，有人轻声啜泣。曾有朋友看到这组片说构图光线太不讲究了，我告诉他，那一刻，我实在无法堂而皇之走近那些虔诚的人，对着他们的面孔，拉近镜头选一个适宜的角度。我喜欢记录下旅行中的所见所闻，但我始终缺乏为着一张好片不舍不弃的执著精神。私人情绪里，我无意做个闯入者，很多次类似的场景，我宁愿放下镜头。是以我的影像中，很少人像，多是侧背影或是远距离长焦，拍得得意的人像极少。所有这些片，几乎都是站在别人身后，隔了距离，悄悄按一下快门。

各式各样的手，粗糙的、纤细的，将身体全部重量压到支撑在哭墙的这只手上，指尖的鲜艳欲滴能否承载这所有的沉重？

希伯来语的圣经放在墙前的坐凳上，供祈祷者取阅。那是他们共同的语言。对希伯来语最初的印象，是年少时读刘亚洲将军的报告文学，写以色列特种部队在乌干达解救人质事件。1976年巴解组织劫持了一架以航班机到乌干达机场，以色列戈兰旅超低空飞行跨越若干国家，最后到达人质所在地，对着人群以希伯来语大喊“趴下”，所有以色列人趴到地上，只余劫机者如孤岛般站立。几秒钟后，劫机者全部毙命。那次行动中以色列特种部队的行为力堪称教科书级的完美，唯一的死亡是指挥官约尼·内坦尼亚胡，正是以色列前总理内坦尼亚胡的哥哥。抛开宗教与意识形态，他是我年少时心目中的英雄。语言和宗教，是联系个体的有力介质，有时也是造成陌生与隔阂的原因。

在男女区域的隔断边，站在椅子上一窥男性区域。果然比女性区域密度小多了。

终于，挤到墙角下占据了一席之地。进入祈祷区前，同伴们各自写下许愿的小纸条。每到许愿我就不知所措，实在不知求什么。有时常想，若每回都能许下一个实在的愿，升官发财嫁好男人生美娃之类，今天的人生也许会大不同吧。最终，以手撑墙，额抵冰凉的石头表面，深沉均匀呼吸，放空大脑，良久。人生能时不时得此片刻心神安宁，已经足矣。不知过了多久，要离开前，想起手中的许愿条，上下左右，我手范围内能触及的缝隙，都已塞得满满，小小一张纸条竟无处容身，最后终于勉强找了个缝隙塞进去。身后有朋友目睹我的动作早已笑得直不起腰。看来天生求助无门，靠自己是命定的。








从祈祷区出来，广场上各式装束的军警、各类警车防暴车随处可见。在耶路撒冷老城见惯了持枪的军警，对此并未在意。间中有武装人员鱼贯自木质通道向上走，小有嘈杂，也未介意。哪知当晚回去看新闻才知赶上大事了。当时有个颇具声望的持异见巴勒斯坦人士被以色列官方拘捕，在狱中绝食抗议。穆斯林要求官方将持异见人士暂时释放，到医院中治疗，待康复后再回监狱，遭以方拒绝。彼时穆斯林聚在圣殿山上的清真寺附近抗议，以色列军队强行上圣殿山引发两边冲突。白天的冲突就在祈祷的哭墙顶上，我等游客认为的大事，对生活在这城的人就是家常便饭。

木质通道直通圣殿山。圣殿山是拒绝犹太人的，大概也只有非常时期的以色列军警才能进入。2000年以色列前总理沙龙强行登上圣殿山，曾引发严重流血冲突。

隔一点距离看圆顶清真寺，它的金光灿灿使得无论远近、无论城内城外，任何一个角度都醒目优美，无愧为耶路撒冷的象征。再拉大一点角度，圣殿山、两座清真寺、宣礼塔、哭墙、木道、停了小半个广场的警车、近处拱顶下严格的安检门。。。眼前这一切，谁可说清？谁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