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
(2018-09-17 08:35:52)读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
沙黑
鲁迅有《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一文,今有被看成是“骂”或“讽刺”梅兰芳的,其实不这么简单。鲁迅这篇文章说的是戏剧艺术不要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破璃罩”。他以梅兰芳与谭叫天相比,认为“梅兰芳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
由鲁迅这句话,可以想见当时的某种情况:清朝灭亡,进入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也近二十年,在社会“咸与维新”的空气中,“士大夫”在社会体制上是不存了,但“士大夫”的势力、风度、意识之类,在某些领域还是有浓厚存在的,这就不免在“风雅”之下贯彻着他们的审美标准,所谓“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就是对这种作派的讽刺。
这当然不是讽刺梅兰芳,但梅兰芳这“俗人的宠儿”,现在却就被“士大夫”发现并且来“下手”了。鲁迅这是对围绕在梅兰芳身边而为梅兰芳作策划、写剧本的一些人的批评。设想假如那时梅兰芳身边围绕着的不是齐如山冯幼伟等一批雅士,而是艺术趣味较倾向于“俗”的人,那么梅兰芳的艺术走向也就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鲁迅写道,当时,“士大夫们也在日见其消沉,梅兰芳近来颇有些冷落”,他说,这“因为他是旦角,年纪一大,势必至于冷落吗?不是的。老十三旦(注:名噪燕京的梆子名旦侯俊山)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采。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
那么,鲁迅的意见,首先是对于梅兰芳的那些剧目有所不满的了,他写道,梅兰芳“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刺,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鲁迅所说的“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刺,有生气”,其实也是旧中国舞台上普遍的正常态吧,那时的梅兰芳也不能例外,只是可能表现得不那么极端粗俗,他要艺术得多,因此被“士大夫”们慧眼发现了。
鲁迅之言的中心意思是戏剧应与普通人“相近”,而不是“天女”般的高雅到天上去,即使表演林妹妹,也应当贯彻这一艺术原则。这个意见所主张的方向,是对的。至于说梅兰芳在士大夫帮忙之前的演出,有“猥下、肮脏”之处,梅兰芳自己也一直有所自觉、有所修改,只是被士大夫们引向了另一极端,即“高雅”,然而也并不能彻底,由于旧社会的原因,仍保留有残余。梅兰芳一度曾大编大演时装新戏,取得很大成绩,这也反映了梅兰芳要对戏剧作革新的思想。但后来他转向了,回到了古典,与鲁迅所说的“士大夫”们合作甚欢,最终定型了他的舞台艺术。这些士大夫“歪打正着”,对于成就了梅派艺术,却也功不可没。
梅兰芳在进入新中国之后,在改造剧目及其表演的方面尤其努力,他自觉地把以前演过的或祖上传下来的剧本加以严格审视,有时觉得那简直“满目全非,真想一火而焚之”。但他的年龄与精力已不允许,遂理智地转为对常演的几出戏进行精加工,比如,对《贵妃醉酒》中一些黄色成份加以扬弃,重点转为表现宫廷妇女内心世界的抑郁痛苦,“色不迷人人自迷”这样的唱词改为“酒入愁肠人已醉”之类,将“安禄山啊,想当初,娘娘何等地待你、何等地爱你”之类完全改掉,彻底剔除色情一类的东西,使得这出戏的品位与文学价值,又要高于当年“士大夫”们的精心雕琢,这样最后形成了“梅八出”,加上《穆桂英挂帅》,梅兰芳如此定格了他的演出剧目和他作为艺术家的存在。鲁迅当年的意见虽然是对的,而在旧中国环境下的梅兰芳则难以办到。鲁迅指出,“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那恰恰正是鲁迅所讽刺的“士大夫”们主持的方向了。鲁迅说,那时的梅兰芳是“为艺术而艺术”,是一位艺术上的“第三种人”,而有别于当时政治上的“第三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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