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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冬天山坳里的阳光真好。窑里生着火炉,一铝壶水嘶嘶地喷着热气,仿佛在壶嘴上方的虚空里绾一缕乳白透亮的丝巾,梦幻般抖动着,袅散在温暖的空气中。炕头正热,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花纹的瓷砖地上,看得见热气升腾的颤动。吃完饭眯一会儿醒来,觉得还是没有在院子里晒太阳好。搬一方桌,扔进门前红砖墙下的暖阳里,泡一壶茶,拿本书坐小木椅上看。满纸的阳光晃眼,得侧着身让白纸黑字躲进阴影里。茶是暖的,阳光是暖的,院角没一丝风。垂头看一会儿就昏然欲睡,听见窑里父母妻儿拨拉麻将的哗哗声,儿子嚷嚷声,对面山茆荒弃的果园里野鸡咕咕的叫声。真是寂静,装着看书也无聊。索性反扣了书,交叉手臂抱在胸前,耷拉着脑袋打盹儿。
窑里的炉火自在燃烧,碳是父亲雇人从山下拉上来的。落尽叶子的枣树上,一摞摞挂满父母今年从田地里收割会来的玉米棒子。只要父母健在,乡下的家,就是温暖的归宿。我大可以在这里晒太阳。只是有点太过寂静了。山坳里四户人家,大过年的也没几个人。在硷畔上望望,邻居雄家院子里满目的荒草,窗纸破损,褪色的布门帘在暖阳里吊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不如在山下走走。
山坡的院落,回家过年的也少。退休后回家养老的麻海林,把喝空的红通通的酒瓶一溜儿摆在石片墙头,倒是冬天灰蒙蒙的村庄难得的颜色。老头又招呼了一帮子老人喝酒,墙外可听见他们喁喁地说话,都是酒气微醺悠长的语调。他们喝的是热酒。此刻炉火上应该搁着一小铁锅,印花的小瓷壶盛满烧酒在热水里温着,也因该有人要唱酒曲的。立在墙外听了会儿,没人唱。
沟里的大路上,也没什么人。一条水泥路在阳光下白晃晃的耀眼,路边的养猪场里,传来猪们哼哼的叫声。猪场建在临河的一片菜地里,粪水在排污口结成蜡黄的冰瀑垂向河面。河床上荒草间,满是酒瓶饮料罐塑料袋卫生巾等各样生活垃圾。水流缩进淤泥间的小沟里,窄窄一溜儿冰面。吃过饭的村民大都聚在村中小卖铺的麻将馆打牌,进去烟熏屁臭的也没意思。
临路的砖厕里,泽忽然冒出来。总有十几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得。泽常年在外打工,老婆照看孩子在城里上学。老地方荒了好多年了,满院子的荒草,他偶尔回来看看水路什么的,也懒得收拾,只开辟一条小路通向门口。这院子另一半是他叔伯兄弟的院子,打了水泥地面,水泥缝里也长着干枯的黄蒿。院子原本是一老式的窑洞大院,落到则和他叔伯兄弟手里,他叔伯兄弟拆了旧窑盖了二层的平房,面子上贴了瓷片,装了防盗门,也一样荒弃了常年在城里。那两层的平房如今瓷砖剥落,二层的窗户尚未装玻璃,敞口露着砖茬,恍如涂脂抹粉待嫁的丑妇,忽然没人要了,难过地萎靡在那里,倒比一旁泽长满荒草的窑洞更见荒凉。
泽拉我进窑里,几个人正喝酒。看样子泽是刚刚回来,炉子生了火,有点冷罩,冒着呛人的柴烟,炕上的铺盖还盖着挡灰尘的布单子没来得及打开,锅台的青石板刚抹过,泛着过往岁月的油亮。也没个桌子,一口铁皮洗衣盆翻扣在砖地上,几个人围坐着拿着纸杯子喝酒。
泽说,都多少年没见了,那时你奶奶和俺妈多好啊。我还没喝呢,眼就热了。院门口石片墙头的青石板上,两个老人一天到晚在那里纳鞋底拉家常。这样的情景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起倒满一纸杯干了,酒很烈,喝下去满肚子火烧,直往喉咙口翻。泽说,牛子,你少喝点。我倒诧异,牛子那么条汉,也不能喝酒了?牛子抱歉地笑笑,去年喝胃出血了,看着也爱,不敢喝了。他蓬乱着头发,脸色惨白,笑起来松垮的面皮满是褶皱。早听说他和妻子也闹离婚,常借酒闹事,没人拦得住。可惜了一条壮汉,放战争年代,是打仗的好料。酒还是要少喝,伤身误事!想想自己喝酒做的荒唐事每况愈下的身体,我如是感慨。春利早喝得脸红彤彤的,他是我本家的大叔,比我年长一岁,小学同班,脑壳利,那时老师们都觉得,全校假如有一个人念书能念出出息的,那就是春利了。结果家里穷得上不了初中,一个从打工干起,现在也算颇有成就的包工头了。问起这几年的生意,他忽然提起几年前工队上出的一起事故。你那姑舅要不是我,早就死了。怎么?你工队上的?我有点惊讶。只听说我姑舅兄弟和离家出走的老婆打完电话,气得神思恍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抢救过来人傻了。春利说,摔下来拉倒县医院一看,医生说赶紧往省城拉看能不能就过来,怕是有植物人的风险,半路上大老板打电话说,不行弄死算了,最多几十万,省事,俺想了半天,好歹沾着亲呀,再说良心上过不去,就这么硬抢救过来,大老板赔完俺赔,那年一毛钱没赚。我说,俺姑舅也惨了,人傻了什么活也干不了,老婆跑了,可怜留下的那小女儿。大家都干一杯,说,都难。泽说,还是你公家人钱好赚。我说,起早贪黑的,都不容易,像俺这书呆子一个,也没意思。春利说,说起呆,俺倒想起波上大学时,俺那时还打工,请人家喝酒,两个人也就喝了几瓶啤酒,雨下得那么大,波就站在雨地里淋雨,大呼小叫的,俺那时想,这小子一满念书念傻了。我听了很惭愧,好在酒喝了几杯,也不觉得脸红。我记得那年忽然看见路边脚手架上泥墙的春利,但两个人喝酒我淋雨的事全忘得干净。大家提起建猪场的我邻家雄,泽说,都是自己把日子过烂包了,打得人家老婆不回来,还拿刀到丈人家行凶,猪场这几年亮亮把钱赚了。兵说,再不能和雄喝酒了,一醉了就哭,说老婆也没有,娃也没人管。我说,心里难过啊。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揭门帘进来的人大家一看都吃一惊,红旗呀!以前干瘦的红旗,现在红光满面一胖子。除了跟着红旗干活的兵,其他几个和红旗见面少说有十几年了。他入赘到关中,事业做得很大,村里人多有投靠他的。大家移开一个位置让红旗入座,寒暄几句,都干了一杯。酒下肚,红旗白净的面皮泛红,不知是酒呛得还是咋的,红旗的眼睛里竟然转着泪花,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的。河滩里,咋都是草?冰滩呢?这么大个村子连个滑冰的娃娃也没有。娃娃们呢?他好像在质问我们。兵说,娃娃们都城里呢,回来的也钻电视里了。红旗摇摇头,唉,大路上走一圈也不见个人,都钻福荣家小卖铺赌博。春利说,要不干啥,现在也不闹秧歌不唱戏。泽说,唱戏也没人看,戏场里一摊老汉,年轻人不都在窑里扣明宝嘛!大家再喝一杯,都有点微醺,烟抽的多了,蓝霭霭浮在半窑里,窑里也显得温暖了些。红旗还沉浸在一丝伤感中,大概是要掩饰一下自己刚才的情绪,又端了一杯,来,再喝。渐渐地喝多,没有什么下酒的菜,酒很快上头,乱七八糟地说话,院子的阳光慢慢收起来,七嘴八舌地道别,各自摇晃着走出来。
晕乎乎地爬上坡,村庄的炊烟在院落间弥散。对面的山坡上竟然有人放野火,眯着眼睛看半天,也不见人。一群羊在铺着干枯的玉米秸秆的田里走过,掀起一股黄尘。在麻海林家院墙外立着稳一稳脚步,忽然听见那一帮老头哄笑,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窑里传来,竟然开始唱酒曲了。夕阳照在石片墙头的红酒瓶子上,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回家,院子里阳光下去了。桌子还在,茶壶还在,书还翻扣着。窑里打麻将的几个正收拾桌子板凳吱呀哗啦的响,该是到做晚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