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钗爱情分析
(2011-02-16 17: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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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红楼梦》读后感
程 东(原创于1990-5)
一部《红楼梦》,洋洋洒洒百万言,作者开宗明义,自云其“大旨谈情”。通观全书,贾府上下,长幼尊卑,作者大手笔浓彩重抹于情者实属多矣。宝黛钗爱情纠葛为情,贾母、王夫人溺爱宝玉为情,贾政斥责儿子为情(注解:第33回《大承笞挞》贾政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此可见望子成龙之心也),等等。总之,作者“为闺阁昭传”实缘于情矣——深爱之情、自责之情、义愤之情、无奈之情,因此,本文也就由情谈开来。
《红楼梦》是部悲剧:从反映的社会历史情况而言是部悲剧,从家族的兴衰看是悲剧。然而《红楼梦》首推为爱情悲剧的杰作。宝黛爱情及宝黛钗爱情纠葛,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潸然泪下,为之遗憾不迭。他们的形象也给人们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象,自《红楼梦》诞生二百年来,人们对其聚讼纷云,褒贬不一,盖因其形象性格丰满真实,致使歧义颇多,莫衷一是,甚至有人为之“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注解:见《三借庐笔谈》)。
一、
无疑,书中性格最丰满的是贾宝玉,以他为中心,以宝黛钗爱情纠葛为主线,《红楼梦》演出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瑰丽画面。这里详细比较一下这三个主人公的爱情冲突及其所体现的价值和意义。
宝黛爱情可谓生死之恋。尤其以黛玉之至真、至情令人感慨感伤。宝黛乃是前生的冤孽。《红楼梦》作者在开章的第一回就堂皇正大地虚拟了一个还泪的神话: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作者为什么要虚构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我认为,除了作者思想中的宿命论色彩外,尚有作者处理宝黛爱情冲突的结局上的考虑,即曹雪芹心中另有深意,这一深意将在后文关于钗黛的形象比较中进行详细论述。
在现实生活中即贾府的环境中,宝黛又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二人一见钟情,似有前晤。《红楼梦》第三回写道:“(黛玉)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也是这种感觉,“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妹妹”,“细看形容,与众不同”,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并向贾母解释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这些描写,可见二人初次见面即生好感,奠定了今后恋爱的第一印象。
随着后来贾府生活的展开,二人的感情愈益加深,如书中所写:“宝黛二人亲密友爱之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行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任何事物的成长都有一个发生发展的过程,宝黛爱情也没例外,且不无节外生枝,意外事件。薛宝钗出现,对于黛玉来说就是一个不愉快的事情。薛宝钗“年岁虽不大,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人,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抑郁不忿之意。”加上宝玉尚在孩提时代,“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即熟悉则更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一之隙。”宝黛二人时常闹矛盾。然笔者认为,正是宝钗、湘云等的出现,才加深了宝黛爱情,他们的感情在磨砺之后得到深化和升华,从而成为千古绝唱。因何这样说?
凡是读《红楼梦》的人皆知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初恋对象。《红楼梦》第26回写林黛玉在屋内“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时,恰好被宝玉在窗外听见,当宝玉口里问着走进黛玉房中时,“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这句写宝玉为黛玉的魅力所慑服,说明了宝玉爱黛玉的原因,宝玉之所以心荡神驰,与黛玉自童年时就是他的恋人(其实是朦胧的爱的意识)和心中的偶像分不开。这种美的印象往往给儿童的心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往往潜藏在心灵的最深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理的成熟,当以后再见到自己童年或先前的恋人时(当然只是短时间的分离),有一种情况,即心中自然会荡起无法抑制的浪花,荡魂摄魄,无以自控。
尤其是恋人出落得更加水灵标致,如花似玉或者风韵犹存、不减当年的时候,黛玉在宝玉心中就是这样一种美好的形象,其深刻程度使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黛二人的心中这种彼此的美好感觉是他们恋爱的基础。
那么何因薜宝钗、史湘云的出现反而加剧了宝黛的爱情呢?首先薜、湘的出现,更加剧了黛玉的防范心理和对宝玉的爱情的追求精神。宝玉黛玉不知道生过多少回气、闹过多少次矛盾,甚至摔玉。任何恋爱的一对或心中彼此有意的一对,对任何外来第三者的出现都是不容许的。尤其对心细的女孩子来讲更是不许别人越雷池一步。因薜宝钗的出现,其相貌、才情、大家的赞誉并不比黛玉差,甚至强过她,黛玉因此大有不平之忿;因宝玉的率真和对女孩儿一例亲近,不分近疏,黛玉曾多次吃醋和大为恼火。例如: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写道:黛玉明是说雪雁,实是指桑骂槐,嫌宝玉听了宝钗喝热酒的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她,比圣旨还遵些!”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写道: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口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瞧是何物……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钗尚不在场,还讥讽她有什么冷香丸,实是警醒讽刺宝玉曾亲近了宝钗。
即使是宝玉对史湘云的关系,黛玉对他也不放心。大观园群钗得了清虚观张道士的贺礼(第29回),宝玉要留下一个金锁来给湘云,也“巴巴儿地被黛玉看在眼里,不好意思收起来”。其实黛玉的防范心理、嫉妒心是处于恋爱中的女子的正常心理反应,尤其是男女双方还只是将爱埋藏在心里未曾向对方说明,对方还不曾明确表示属于“己有”时,这种心理反应就更属于在所难免了。初恋对于双方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美感,进入恋爱期的青年,年龄相当的异性彼此之间产生好感并渴望在一起相处,但常常由于胆怯和害羞而不知道怎样表达,爱慕之情往往一直停留在内心。表现为含蓄地试探,而未将爱的欲望付诸于行动。黛玉的防范心理实际上也是一种试探手段,并且宝玉深明此意,所以每次黛玉讽刺他和宝钗、湘云有什么金呀、锁呀的,他就立即赌咒发誓、让黛玉铭心刻骨似的相信他。书中第20回,写黛玉因为宝玉和宝钗在一处玩笑了一回,十分生气,对宝玉说:“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正是黛玉这种试探和激将的方法,使宝玉多次向她申明宝钗、湘云并非自己注目之人,多次向黛玉表白自己的真心。然而黛玉不满足这种闪烁其辞的“你的心我的心”之类的表白,她要的是宝玉公开地表白并在行动上体现对她的爱,并强烈希望外界认可他们这种爱——在开始时,由于封建礼教,他们尚不敢将这种要求公之于众。因此,黛玉仍以宝钗、湘云做法,多次试探敲打宝玉,然偏偏宝玉、黛玉又是两个心性古怪的人,谁也不肯马上就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和在行为上爱抚对方,彼此对于对方的要求又都是那么高洁和对方应该深深地理解自己,为此,两人少不得要大闹一回,书中第29回宝玉砸玉,黛玉剪穗便是一例。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从这段作者对宝玉黛玉二人的心理的细腻刻画和描写看,他二人皆存试探之心,反倒生出许多嫌隙。但已愈见出二人的真心,便是他们自己也为他们的真心诚心所感动,因此,对贾母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都“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下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
宝钗、湘云的出现,宝玉并不是不喜欢他们(这一点将在下文专门剖析),但唯有对黛玉的爱才是至真至诚至情,只是在表达方式上尚不得其法。有时是轻率的挑斗,有时是赌气的混说或偏不说明了,有时又痴呆呆空表白。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宝黛二人看过《西厢记》时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是宝玉向黛玉表白心迹的方式,但未免过于轻率,怨不得黛玉惊怪生气。第28回写道:宝玉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随道:“我心里事又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太太、老爷、老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我也说个誓”。还有第29回中也是同样情形: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自己意,心里干噎,口时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领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骨,我砸了你完事!”这两处,都是话都到了嘴边,却偏偏地说到了一边去了,宝玉不无情绪和混说之嫌。这样地隔三差五、有日没黑地、整天价和黛玉无故斗嘴生气,却将一往情深压抑在心底,宝玉终于憋不住了,一天,“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到底直截了当地说了:“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语,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天我大胆说出来,死了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呀!”宝玉此番话语可谓大胆矣!在那样严厉苛责的封建礼法下,在那样的诗礼簪缨之家,宝玉说出那样的话,怎么不叫人赞叹敬佩?只可惜宝玉错把袭人当了黛玉说出这番话来。宝黛在爱情的追求和执着上完全是叛逆者的形象,大胆而率真,至情而高洁。偌大一个贾府,唯有此二人敢于公开向周围表白自己的纯真爱情,敢于张扬自由爱情,真实个性,这不是反封建的表现又是什么?
宝黛之所以有真挚的爱情,而不会有“金玉”之爱、宝湘之恋,除了二人自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培养下深厚的感情以外,最主要的就是宝玉与黛玉在思想上默契相通,而与宝钗、湘云等则格格不入。第32回写贾雨村来贾府拜会,湘云劝宝玉去会会——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後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和宝钗、湘云思想相差殊远,由此可见一斑。这也是宝钗、湘云的介入反而加剧了宝黛爱情的发展的第二个原因。
宝黛爱情可谓生死之恋,刻骨铭心。仅紫娟一句试探之语,宝玉就误以为黛玉果真要走,因此痴呆地大闹了一场,黛玉死前绝粒、焚诗,临死时口里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可谓爱到极处即生恨。但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却为贾府家族实力人物和封建礼教的维护者所大不容,影响了二者的爱情。宝玉黛玉爱情的失败的原因有二:一是黛玉身体有病,得了绝症肺结核(当时称痨病、富贵病)。仅从维护家族香火的鼎盛而言,贾府实力人物也不会选择黛玉。二是宝黛的自由恋爱忤逆了封建社会伦理和礼教观念⑥,正统伦理道德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宣扬“男女授受不亲”),又主张儿女婚姻应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违背这两条者,不管你心地多么善良,爱情多么真挚,皆视为伤风败俗、淫夫荡女。宝黛的爱情恰好遇着了王夫人为首的封建正统思想礼教的拥护者的当头棒喝。愚蠢麻木的王夫人连对侍候了自己多年的丫环金钏,仅因为宝玉说了一句情话被她听到,也要撵走,致使金钏含耻坠井而死,何况对竟敢自由恋爱的宝黛二人。在袭人也出于自然的封建礼教思想而向王夫人进言建议宝玉搬出大观园住时,王夫人何曾不会疑心到与宝玉“作怪”的黛玉呢?她心里又怎么想黛玉呢?撵走晴雯便表明了他对黛玉的极端厌恶忌恨的心理。王夫人等正统派择媳的标准是“温良恭俭让”,也是出于封建的正统的女子规范和行为观。宝黛二人尽管爱得那么深,然而得不到外界的承认,终是二人的一块心病,对于黛玉而言更是无异于一堆沉重的包袱。如此,宝黛的爱情就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来自封建势力代表的强大压力,由于自身力量的不足,便无可避免地会导致悲剧的结局。
《红楼梦》既然写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纠葛,宝黛既然是悲剧,宝玉与宝钗为悲剧也自不待言了。宝钗对宝玉到底有没有爱慕之心呢?有!而且是一开始就有。第八回回目写得清楚——《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这一回宝玉来看宝钗,宝钗不仅仔细端详了宝玉的相貌,并先笑说道:“成日家说你这玉,究竟未曾细细地鉴赏,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且口中念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在宝玉从莺儿口中得知宝钗也有个项圈儿,便硬要了来看,“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和尚送的,他说必须斩金器上。’宝钗不待她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这个情节,从宝钗的一言一行来看,可知宝钗对宝玉不无好感,且自此不见得不明白“金玉”之说的玉恰好“应”在宝玉身上。第28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节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可见宝钗心里是装着宝玉的,不然为何还要退了红麝串子给宝玉看呢?并且眼见宝玉看见自己“雪白一段酥臂”不觉怔(呆)了,自己也倒不好意思的。宝钗不仅知道“金玉”之说,还十分清楚知道宝黛无比亲密的关系,知道黛玉十二分痴情地对宝玉好,但宝钗仍是一如既往、我心我行地暗中爱慕着宝玉。在宝玉被贾政大打以后,宝玉卧床养伤,宝钗来看他,第34回写道: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今日,别说老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得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密,大有深意,忽然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服,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
这一段对宝钗爱慕、爱怜宝玉的心理变化刻画得多么细致入微,读来让人耳热心跳。黛玉对宝玉的追求是真挚大胆的,薛宝钗对宝玉的的爱恋之心也是真挚深切的。宝钗无疑是爱宝玉的,亦确曾多次萌动过春心。作为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芳龄女子,宝钗的春心不时跳跃完全是正常的,对宝玉的爱和追求也完全是有权利的。大观园中独宝玉一个男子,加之生得聪灵俊秀,眉目传情,又对女子极温柔体贴,女孩儿的心又是极敏感的、细腻的,宝钗怎么不可以爱上宝玉,又怎么就可以谴责她是在对“木石前盟”或宝黛恋爱加以破坏呢?由于宝钗隐忍退让的性格(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将在《宝钗思想》那部分详细加以分析),宝钗从不与黛玉正面冲突。第8回写黛玉奚落宝玉喝暖酒,作者写道:“宝钗知道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第27回写宝钗正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那黛玉素性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了,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好。想毕抽身回来。”
宝钗唯一的一次当众奚落宝黛二人,是在宝玉将她比作杨贵妃时,她因而大怒。第34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写道:
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 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 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 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宝钗何许人也,言词尖刻起来,并不亚于黛玉。
宝钗既爱着宝玉,后来为什么又心淡了,总远着宝玉呢?一者宝黛感情实在太深,黛玉又比她小,二者自己与宝玉在思想上实在隔膜太大,但是主要的是宝钗亲耳知道宝玉并非真心爱她后,才将那颗“有意之心”抛开了。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钗替宝玉做兜肚儿,正刺的兴头上,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为什么怔了?原来自己一番痴情竟然是单相思!大概宝钗当时的心从脚底到头顶凉透了,若不是平素休养高,当时也应该呆住了。笔者认为,自此以后,宝钗便将那颗心收起来,于是亦就又加老成一筹。
宝玉并非不爱宝钗(这种爱将在后面第二部分有关宝玉性心理成长的论述中加以分析),但爱情有时是一种选择和决定。同时爱上两个人怎么办?一是自主的选择,或看其思想观念、情趣爱好是否与自己相投,或考虑其经济条件、家庭背景是否与自己有利,要看是为了与哪一个生活在一起会更幸福、更美满,还是为了与哪一个生活在一起实力更雄厚、事业更成功,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二者必舍其一。二是被动地选择:或是发现其中一个已经明花有主(另有所爱有所选),她爱我并不如我爱她那么深情,只好选择另一个;或出于别人的参谋而决定取舍。三是前二者兼而有之,即主动地选择了自己心爱的这一个,又被动地被决定选择另一个自己也曾多少有过好感的人。贾宝玉就属于这种情况:自己选择的是黛玉,然而王夫人、贾母等确定的却是宝钗,尽管两个都喜欢,但结果却不理想。宝玉宝钗的婚姻确实是个悲剧,从自身小范围讲,彼此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和深厚的感情,从外部大范围讲,是出于“父母之命”,这正好揭露了封建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决定方式给青年男女带来的害处。因此,宝玉、宝钗以及黛玉的爱情不仅是具有自身的美的毁灭的悲剧意义,还具有社会的批判意义内容在内。
黛玉、宝钗既同为悲剧性人物,笔者以为,作者曹雪芹是对他们倾注了同样的爱和同情,在曹雪芹眼里,这二者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学者俞平伯先生曾提出了“二美合一”说,从《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描写确实可以看出存在这种倾向。
第五回中“太虚幻境”的薄命司的《册子》判词中,将钗黛二人置于一首诗和同一幅画之内,画上木上的玉带和雪中的金钗并列,四句诗却是前两句“钗”在前、黛在后,后两句“黛”在前、“钗”在后,表示难分轩轾之意。在《红楼梦》的《终身误》中,作者又将“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山中高士”与“世外仙姝”列在一起,置于同一曲中,并在《引子》中唱出了作书的主旨是: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同回书中,作者还写警幻仙子介绍给宝玉的秦可卿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脂砚斋批云:“难得双兼,妙极!”警幻说可卿“乳名兼美”,脂砚又批云:“妙,盖指林、薛而言也!”同回,在介绍宝钗出场时,还有这样的一段评语: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春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庚辰本第42回总评中说:“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此言不谬……”
剔除开脂评,上列原著中各项,已经够使人怀疑,为什么《册子》判词和《红楼梦曲》,别人都是一人一首,一图一曲,而林薛二人却合而为一呢?“世外仙姝寂寞林”和“山中高士晶莹雪”两句,大概难分褒贬。“举案齐眉”典故中的孟光与梁鸿,历来被当作理想中的伉俪看待,以孟光喻宝钗,可能是溢美之辞,用它来形容宝玉和宝钗的婚姻,更难说有什么贬斥的意思。况且《红楼梦》自第42回后明显出现了钗黛和好的局面:当宝钗指出黛玉不应该在会上说出有关《西厢记》和《牡丹亭》的诗句,说了“兰言解疑癖”的一习话后,“黛玉低头吃茶,心中暗服”,并表示大大感激她。承认“往昔竟是我错了”,一反过去疑妒的态度,和宝钗“俨似同胞共出,较清人更为密切”(见第58回)。甚至后来宝钗获得贾母的特殊宠爱,显出有选中她作宝玉配偶的意思时,也没有引起黛玉的猜疑。她们这种关系的改变,也引起了宝玉的纳罕,他借“是几时梁鸿接了孟光案”一语相询时,黛玉表示说“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作者为什么要写钗黛的和解交好呢?这与《红楼梦》的艺术构思和曹雪芹的美学观点有关。
《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假“石头”之口斥责那些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小说时,公开提出他自己的创作主张,即反对那种“假拟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的公式主义的作品。他认为: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
显然,曹雪芹这种反对“才子佳人”爱情的故事的主张是很坚决的。因而,在他那“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中,就决不会重蹈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男女二人”、又“旁添象宝钗这样一小人拨乱其间,有如戏中的小丑一般”的覆辙。反之,如果将宝钗看待、处理成和黛玉一样醒目突出的对象——“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使她能够和黛玉“分庭抗礼”,使“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地位与“世外仙姝寂寞林”同等重要,使二者“忽彼忽此”,如兰菊竟芬、燕环角艳,那么,也就避开了这个公式,摆脱了这个套,达到《红楼梦》构思中的“二美合一”,从而表现出曹雪芹艺术构思的美学观点。
其次,《红楼梦》的主旨在写大观园众女儿的美和美的毁灭的总悲剧。他自己说得很清楚:“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的目的就是要突显那“闺阁中历历有人”,不可“使其毁灭”,所以“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所以自第四十回以后的四十四回中,作者用旋转乾坤的手法将故事的重点于无声处由宝黛爱情和钗黛冲突这个方面暗渡到描写那“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的当时所有女子的悲剧上面来了,也就是将视野从单纯的爱情悲剧扩大到“所有女子”的不幸命运的社会悲剧上来。《红楼梦》中的“正”“副”“又又副”的“十二金钗”、名列《情榜》的六十名女子,均属《薄命司》,同属于悲剧性的人物,她们的悲剧命运,组成了一个“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美和美的毁灭的社会总悲剧。因而,为突出“闺阁昭传”这个大旨,就必须压低宝黛爱情悲剧在作品中的地位,冲淡钗黛冲突在故事中的色调。所以,他在作品一开头,就创造了一个神话性质的“还泪”说,随着情节的发展,宝黛爱情这根“还泪”说的的线索也在延伸。如黛玉的“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之叹、“莫怨东风当自嗟”之鉴、“黄土垅中,卿你薄命”之语等等,都说明了在原构思中,作者是以“让路”的方式来解决钗黛和宝玉之间的矛盾的,他将写黛玉夭折后,宝玉方娶宝钗。可见钗黛二人自“兰言解疑癖”后,那心中的“疑癖”,确已消解,并结成了“金兰之契”,一直保持到了最后。
需要说明的是,“二美合一”只是曹雪芹主观上的一种想法,并不应该理解为将钗黛二人合并为“一人”,其次,合一是指在曹雪芹原来的艺术构思中,叙述二人应该各有所长,相互交好,相互补充,而不是相互冲突,在宝玉前处于不可两立之势。在作者看来,宝钗身上那种理性的东西太多了些,例如太冷、太老成、太世故了些,假如把它减少些或者说,象黛玉那样纯真无邪些,不是更好吗?反之,黛玉身上那理性的东西又太少了些,假如多一点世故,稍微老练些,不是更好吗?这样二美合一的想法也就产生了。
总之,玉带金簪总关情。作者写出的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宝黛钗爱情,也是人们为之梦萦魂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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