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新题断肠句——兼契诃夫《美人》赏析
(2011-01-06 07: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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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笔新题断肠句
期末复习时做到一道题,来自贺铸的《青玉案》。题目貌似很简单,试具体分析词中的“彩笔新题断肠句”。
老实说,这句诗本来并没有引起我过多注意,贺梅子后三句才是经典。它们的晕轮效应盖住了这一句的光彩。但是真正深入到这一句中,却又感到口齿生香,妙不可言。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并非等闲之人,他乃是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后裔,又是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但他对自己的皇室身份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超绝官场,啸傲江湖,因此开罪了不少权贵,以致终身潦倒不堪。
横塘是苏州一大佳处,也是贺铸晚年隐居之所。此地风雅清幽,风景异乎寻常。此词乃是写词人的一次艳遇,抑或是一次与理想的擦肩而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偶遇,给词人精神上带来的持久影响,以及灵魂上经久不衰的战栗。
据说,此后词人在此铸“企鸿居”,期待那个莫名的女子,惊鸿照影,旧地重来。然而,那个可遇不可即的女子,明天还会来吗?这是怎样的等待者和落寞者?
再来看“彩笔”。词人对自己的才华,何等清醒和珍惜,以至直呼之为“彩笔”。“彩笔”的典故,说的是南朝的江淹:
“江淹年轻时便以诗文撼动天下,到了晚年却才思枯竭。据说江淹旅居冶亭,梦见一人自称郭璞,对他说:‘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江淹不得已从怀中掏出五彩笔归还于他,从此再也写不出一篇好文来。遂被世人讥讽为‘江郎才尽’。”
从“梦笔生花”到“江郎才尽”,盖因“彩笔”之故也。而词人就认为自己是彩笔。
彩笔之一,来自词人的多情的描写。
词人开笔就非比寻常,直接点化曹植《洛神赋》中的名句。把偶遇的女子比作“翩若惊鸿”的宓妃,“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云鬓花颜金步摇”。然而佳人“过而未过”,突然回走,“香消于风起雨后”,此情此景,让诗人情何以堪?美人既远,斯人憔悴,芳尘目送,何以为怀?
彩笔之二,来自词人忧郁的想象。
锦瑟华年谁与度?此问大妙。
义山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以锦瑟之丝繁,音乐之柔和,喻青春之缤纷,年华之丰美。只是如许年华,与谁共度?
以下“月桥也,花院也,琐窗也,朱户也”,乃深闺也,密居也。此皆外人不可至之所哉!盈盈一水间,脉脉何能语?所谓“只有春知处”,乃人不可知之意耳!又岂止人不可知,甚而人之不可想象。
如此种种,都是为了表现偶遇女子之美,之艳,之神秘,之怦然心动,之夺人魂魄。
然而,天生我“彩”不可用。如此彩笔,却只能新题断肠之句。这种不和谐,恰恰是一种反讽,一种矛盾,一种张力。
断肠,自然是表现心情。这种心情,自然是下文的闲愁,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憾恨和愁苦心情。如烟草之多,如风絮之乱,如梅雨之连绵不绝。
这实际上就是写美的相遇而不可得的失落和焦灼,这种普遍的情感,被世界上很多人的书写。于是,想起了契诃夫伟大的作品《美人》。
文豪对美的描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美淋漓尽致,美活泼泼的,美飞花溅玉。
我那个时候是一个五、六年级的孩子。有一天和爷爷去一个草原,一路上满是灰尘,干燥,毒辣的太阳,白花花的沙子,苍蝇嗡嗡嗡的追逐,我对旅途充满了厌烦,天气又热,又干,又倦,人都被烈日晒化了。
好容易来到一个亚美利亚朋友家,爷爷带着我休息下来,但是那是一个荒凉的家庭,尤其是旧家具上的漆都剥落了,被烈日暴晒得发出难闻的怪味,苍蝇蜂拥而来,爷爷和那个亚美利亚老头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只觉得烦、烦、烦。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人突然喊了一声,“玛霞,快给客人倒茶。”
于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挽着头发,赤着脚出来了。
我们不妨看看文豪对美的描写。
“我就在桌旁坐下,瞧着递给我茶杯的姑娘的脸,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吹掉灵魂里这一天的种种印象、烦闷和尘土。”这是美的第一个层次。
所有的烦闷、尘土,都在美的面前一吹而过。原来彩笔题写郁闷的堆积,无非就是为了此刻在美面前的烟消云散。
“如同一道闪电似的,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我愿意起誓:玛霞,是个真正的美人,不过要证明这一点我却办不到。”这是美的第二个层次。
我没办法证明,因为美无需证明,美何许证明?美本身就是一种美。但是,对美从来漠不关心的爷爷,居然看了玛霞足足有一分钟,然后问那个亚美利亚人,“她是您的女儿吗,阿威特·纳扎雷奇?她真太漂亮了。”美对美具有免疫力的人,形成了威压和杀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
美对人的心灵产生净化,一切粗俗都在美的面前自惭形秽,悄然隐去。
“起初我不高兴,害臊,因为玛霞一点也不理睬我,始终低下眼睛瞧着地下。我觉得,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幸福而骄傲的空气,把她和我隔开,严密地保护着她,不让我的眼光接触到她。”
这是不能亲近美的一种失落,美如此吸引人,却又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美本身就是一种保护,一种高贵的拒绝。这是美的第四个层次。
“不过后来我渐渐忘掉自己,把全身心都投进美的感觉里去了。我已经想不起草原的乏味,想不起尘土,听不见苍蝇的嗡嗡声,尝不出茶的味道,只觉得在我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美使得我失去了感觉,味觉,听觉,我被美填满了,而且心甘情愿的被美俘虏,做美的奴仆。这是美的第五个层次。
“玛霞在我心里引起的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痴迷,又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虽然愉快却又沉重的忧郁心情。”
“不知什么缘故,我忽然怜惜我自己,怜惜我爷爷,怜惜那个亚美尼亚人,甚至怜惜亚美尼亚姑娘本人了。我有一种心情,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