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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叶南征回头的时候,叶北伐的笛声停了。叶北伐手半悬在胸前竖握着笛子,良久才呐呐开口道,“哈……师兄早。”
叶北伐尴尬的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何和分别数年未见过的兄长就有些生疏,一下子喊不出哥哥来。
“我好看?”叶南征戏谑道。
“……嗯,很好看!”
明明是亲兄弟,差了仅仅三岁却好像差了很多似的。叶南征已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英姿风流,也自有一番待人接物之道;但一母所生的叶北伐,却好像还是个孩子。
“……”叶南征有些不知道对于这样直白的话语该作何回应,竟一时语塞。而叶北伐还直勾勾的盯着叶南征,盯着他这个有些陌生的亲哥哥。
明明外貌相仿,叶南征的眉更锋利些,眼角更挑些,只是叶北伐眉心却带了一颗痣,相较之下,叶南征自显得风流,叶北伐却看得清秀许多。叶南征的衣服厚实些,是为了今年弱冠礼特意订制的破虏,叶北伐却因为总是上蹿下跳,穿的还是秦风,入秋的时节,叶北伐却也没有觉得太冷。
叶北伐忽然伸手。
“作甚?”
“呃。”
叶北伐摸了摸叶南征肩上的羽毛。
“师兄,恭喜你成年。”
“没人的时候,还是叫哥哥吧。”叶南征笑得眉眼弯弯,又抽出身后轻剑,“今朝你我比武论剑,来日江湖把酒言欢。”
叶南征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请多指教。”叶北伐拿着重剑,看叶南征不动,眨了眨眼睛。
“弟弟,这是江湖上的话。你该说,‘在下出手向来全力以赴,阁下留心了!’,这样才对。”
“在下……出手向来全力以赴,哥哥留心了!”叶北伐脸一红,忽然对兄长说的“江湖”二字产生了莫大兴趣,虽然向往,只是家教森严,他其实鲜少踏出山庄,比武也总是只在山庄中。
一招鹤归孤山,空了。叶南征已是一个蹑云逐月到了叶北伐身后,平湖断月如行云流水,不及叶北伐转身,又是醉月,几招下来,叶北伐竟然根本没有摸到叶南征一招。
“我……我拿错了剑!”
“哈哈哈……你根本是尚缺经验。有空多出去走走。”叶南征想去敲敲叶北伐的头,却不知为何觉得不妥,兀自抽出了叶北伐刚刚挂回腰间的笛子,敲了几下。叶北伐也只听着。
“嗯。”
“明年,你就十八了,也该多出去走走的。”
“好的,哥哥。”
【壹】
“你轻点!”
“哟哟哟,这会开始叫疼了?”红衣银甲的女将军扒开了叶北伐的额海,把一种味道古怪的药涂在了叶北伐的眼睛周围,叶北伐觉得眼眶一麻,却又被药的臭味引得不停吐气,还是止不住那味道源源不断的从鼻子吸进来。
女将军把叶北伐的眼睛里的暗箭拔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就好像不担心叶北伐会疼一样。叶北伐只有暗暗龇牙,却还是没有说一个疼字。左眼的眸色已经染尽了整个眼眶,大概是废了。其实跑到战场的时候叶北伐就想过会受伤,但是断不会想过自己会伤了眼睛。眼眶里钻心的疼,让右眼被刺激的也有些眼泪。
其实,十七年前的天宝原年(注,即安史之乱之前十三年,安史之乱历时七年零两个月)大概父母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是希望他与兄长的叶南征那个名字是建功立业,是没有想过会有这场叛乱的吧。
叶北伐有些呆呆的,他不知道江湖是什么,只觉得,这片战场,也叫江湖。
“哎,你这小孩子,还算坚强。”江胤尘感叹道,又拿手扇了扇,那药膏的味道刺鼻,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哪怕早就用过不止一次了。只顿了顿,还是用马背上的匣子里的纱布把叶北伐的左眼包住了。
“喂,你也就才比我大一岁啊。”叶北伐觉得疼轻了点。军中的药就是这样,不起眼,也没有好味道,却有效。
“叶北伐你给我闭嘴。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杀过人了。”
“我……我也可以的!”
“可是你毕竟下不去手,打上了那么多人,却都是让我杀死的。”江胤尘眯着眼睛看着叶北伐疼的早就扭曲却又不服的脸,不知道怎么就笑起来了。“上我的马。回营地了,我怕敌军残部来。”
“嗯。”
叶北伐乖乖的坐在了江胤尘马后,只是抓着雉尾,不敢愈矩。
“蠢蛋,不怕掉下去么。”江胤尘扬鞭,叶北伐一个不稳,立马反应过来抱住了江胤尘的腰。却还是不好意思,把手收到了袖子里。叶北伐听到身前的江胤尘笑了几声,恨不得把头低下去。
“喂,你在想什么?”
叶北伐怔怔的看着江胤尘,江胤尘只是盯着叶北伐,却又不像是在看自己,叶北伐有些被看的脸红,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怎么的,就像是被触了逆鳞一样,江胤尘突然站了起来,数年战场上练出来的本事,竟然是原本就在身后的长枪直直的指向了叶北伐。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江胤尘手一松,却是长枪落到了地上。
“喂喂喂,你……你怎么了。”
“师兄被调任北方战线了。而我,必须留守西南。”
“你哪个师兄?”
“……”江胤尘瞪了叶北伐一眼。叶北伐突然想起那天回到营地,那个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拉江胤尘下马的男子。只觉几日没有看见他,原来是调走了。
“你还会有少女心啊。喂……”叶北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句话一出口,江胤尘已经一脚踢起长枪,又把长枪握在手中指着叶北伐了,叶北伐也愣愣的,“江姐姐,那个……不是有句话叫有缘自然会再见么。”
“……”江胤尘愣了愣。“哈哈哈哈哈哈!”
“喂,你笑什么!我在安慰你啊!”江胤尘笑的时候,叶北伐又挠了挠头,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那句“有缘自会相见”,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叶南征。叶北伐从十一二岁的时候,叶南征就开始闯荡江湖,也不知道为什么,爹娘肯让兄长出去的那么早。想了想,几个月前的那一眼,原来是五六年不见,有些惊艳。
“叶北伐,别笑了。我也有事跟你说。第一,对你有没有想好,到底留不留在军中;第二,如果留在军中,你该改改你这不谙世事的性子,否则容易吃亏。”江胤尘又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我该向你坦白我当初带你进入军中的原因,这边战事物资紧缺,我知道你是西湖叶家藏剑山庄的嫡门,只想拜托你……嗯,对不起,一开始,我对你本是利用之心。”
“没事,我们叶家有的是钱!”叶北伐一口应承下来。叶北伐左眼还蒙着纱布,虽然时常隐隐作痛,但又好像让他心里渐渐升起一种骄傲。
江胤尘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在这个少年面前坦诚利用的时候,叶北伐那句话,明明是世家子弟常有的炫耀话语,却被说的如此正气凛然。
【贰】
叶北伐回家的时候,叶南征也在。
叶南征不知道为何,想见见那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却在回家的时候并没有遇见叶北伐。结果,就听人说他已经溜到了战场上去。
父亲的意思是,国难不平,无以安家。这话让叶南征兀自有些担心起来,叶南征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他打理的生意本来就和战事相关,有时候做了些折本的买卖也是安心的,但是亲眼见过战场的凶险,这一回来心里恨不得有些堵。
叶北伐回来,恰赶上了叶南征在家留的最后一天。
“哥哥!”
叶北伐的眼睛倒是拆了纱布,只是左眼变成了灰色。
叶南征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回事。
“北伐!”
“嘿嘿嘿……”叶北伐傻笑了两声,也不管叶南征眼里的担心,就抱了上去。叶南征对于这样的拥抱有些发愣,半年不见的少年,突然就长高了半个头的样子,一下子就到了叶南征鼻子那么高。
叶北伐穿的还是秦风那一款,明明就是春寒却也不觉得冷。
“北伐,你的眼睛……受伤了?”
叶南征有些揪心的疼。本就血脉相连,就好像是自己的左眼也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啊……没事没事,已经好了。”
是啊,好了,但是肯定看不见了吧。叶南征想用手去附魔那只眼睛,却觉得会不会碰疼了叶北伐,一下整个人都静在了原地。叶北伐还仰着头,看到叶南征的样子,扬起了一个笑容。
“哥哥,我真的没事。下次我会注意的,我发誓。”
“你还要回战场上去?!”
“是的,哥哥,现在我是正九品的仁勇校尉啦!”就好像是炫耀自己手中有糖果的孩子一样,只有一只眼睛的叶北伐右眼里面闪耀着那种光芒,叶南征很熟悉。
那是一种,很单纯的野心。叶南征也有过,在当年离家的时候。
“别去好不好……”
叶南征很少用这样的商量的语气和人说话,整个人的声音都软了下来。他不愿意自己的亲弟弟涉险,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愿意。人是自私的,他并不是不通晓家国大义,但是他宁愿上战场的那个人是自己也不要是叶北伐。
“没关系的。对了,哥哥你是不是过几天就要走了。这次,我回来还有事找你商量,可以晚一些走么。”
“好。”
“那个,哥,我们进去说,有些生意,江姐姐希望我跟你谈谈。”
“江姐姐?”
“嗯,好了,我们进去说吧。”
虽然还是天真如稚子,这样的谨慎却在不知不觉中养成。
“少爷。”
“嗯。”叶南征翻了翻手中的账册。一目十行的本事在几年前就练成了,这一看,叶南征却有些不满意,“棉絮,往那边再多送一千斤,还有粮食,多送三千石,不,五千石,按低于成本的八成价卖给他们。”
“少爷,这……”
“嗯?我们不发这国难财。哦,还有,帮我把这封信也一起送过去,记住,让北伐亲自收。”叶南征想了想,把桌子上写好的信又改了几个字,封起来放到了管家手中。
“是,少爷。”
“不,等等,回来,帮我研磨。”
叶南征又把管家手里的信拿了回来,只草草又铺开一张纸,写了三个字——
望安归。
“吧这封信,给北伐吧。”
“是……少爷。”
管家有些不知道叶南征卖了什么药,这三个字却又显得太普通,只好拿起信纸等墨迹干了好好折起来,放入了一个新的信封中。
管家一走,叶南征又拿起了久置一边的剑来。
这次,北伐回来,武艺精进不少,也少了很多花式,让他都有些难以招架。
这次,北伐回来,虽然还是天真还有些懵懂,却在有些事上,有惊人的成长速度。
叶南征素来就知道,阅历,从来就不是与年龄对等的东西。然而作为兄长,本该由他教给弟弟的事情,却都由另一个人代劳了。不知为何,叶南征心头对那个被叶北伐私下里面称作江姐姐的人,又生出一股不满来。嗯……奇怪的不满。
【叁】
夜色浓的仿佛连声音都吞噬了。叶北伐看着家乡方向的星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赶不回去行弱冠礼了。
不知道兄长最近如何。前些日子见过了一面,兄长似乎有些疲倦。
夜空中,一颗烟火突然照亮了半边,却并不是多年前他在山庄节日时看见的……那是,有敌军夜袭!人群突然有些嘈杂,叶北伐的第一反应是像江胤尘的营帐那边跑,但江胤尘已经走了过来,眉目不展。
烟火,一颗又一颗,而且是最明亮的银色。在军中三年,叶北伐记得很清楚,银色的烟火,一颗便代表一万敌军。
“江姐姐!”
江胤尘回身走进了营帐。寥寥数字,一封信已经写好。甚至不等墨迹,就放在烛台边烤了烤,墨迹便干了。“北伐,你带自己的人突围,我会给你机会。我知道你们藏剑山庄的问水决轻巧,不管怎样,哪怕你的人全部死光,一定要离开,把这信一定要送给李承恩将军。”
“那你?”
“别耽误时间,即刻,走!”
“……末将,遵命!”
叶北伐看见了江胤尘眼中的杀意,突然心惊肉跳。她不说,不代表叶北伐不知道。五万敌军,他们只有八千人,还不算叶北伐要带走一千……军情有误,这是死局。
“北伐。记得来年,给我祭拜的时候要带两壶酒。”
“什么?”
叶南征不知道那烟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这烟火也是过他的手卖出的,军中并不多。其实他可以猜到,这样的烟火,如果是用来传递敌情的话,一定是危险的意思。
“少爷?”
“快!出城!”
叶南征本是想探望叶北伐,这里已是一座空城,只还有寥寥几人,出了城便是军营驻地。他本知夜晚不便探军,所以并没有出城给叶北伐造成麻烦。本是算到叶北伐今年不会回山庄行弱冠礼,所以特带了贺礼,想给叶北伐一个惊喜。然而看到这烟花他就心生不好,只能心中默念,希望这烟花一定是保平安的意思。
“现在这个点?城门已经关了啊少爷。”
叶南征差点就说出撞破城门的话了,却想起要是真的打起来,这样会加速敌人的行军。而且——他也撞不破来着,“走,走商道,虽然久一点……还有,你把我们备用的马,全部牵上,你可以走慢点。”
叶南征自己也不知道,此时老管家突然看见的是叶南征眼神里久违的肃然杀意。
“杀出去!”
叶北伐也不知道自己是使出了第几次云栖松。他一个劲的往外跑,马换了三匹了。追兵太多了,重剑也随着那招风来吴山就真的断在了百十人里。
他真的没有一次杀过这么多人。但是,他现在手里只有一把轻剑了。而且,很多弟兄,第一次被他抛在身后……就好像是背弃他们一样,但是叶北伐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知道那封信是军情,他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血溅了好多在脸上,甚至连发带和一缕头发,也被人削去了。有一支箭矢从他左眼擦过,那一瞬间,他竟然心中还庆幸,左眼已瞎,如果那一瞬间他因为疼痛而停滞,那么他大约就会被左手边的狼牙追兵一刀劈死。
大概,自己还是很幸运。身后的追兵,大概有二十米了。但是这样的距离也只是个好的开始,他还要逃。
“操!”
叶北伐闷哼一声。一支箭矢就这样从后背穿过,穿的是腰部,一只手捂住了腰,血的湿热蔓延在手中。
刚刚为了逃命的速度,他把铠甲丢了。现在,他还一身鲜黄。
叶北伐自己心里清楚,从他丢弃铠甲那一刻起,能跑出这么远,本来就谢天谢地。他还不能死,他叶北伐,也不会死。手上的温热渐渐冷了,血好像流的并不多了,可是叶北伐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冷。要是衣服多几层布就好了。秦风……穿着好冷。要是……要是南征哥哥爱穿的破虏在就好了,羽毛多暖和。
“驾——!”叶北伐心念一动,却又抓进了缰绳。
身后的喧嚣声,越来越小了。
城外守军九千人全军覆没的消息已传来,叶南征也被强迁至了安全的地方。那夜,他怎么样也没有找到叶北伐,而且听闻,突围出去本有一千人,也早已被重兵所围。
虽然没有看见叶北伐的尸体,但是,战场上用重剑的人,只有那一个。那把剑,被叶南征托关系找了出来,此时虽然断了,却依旧悬在厅中。
他该怎么告诉爹娘,弟弟战死?
他……这个哥哥当得,一点都,不称职。
如果他勇敢一点,那个该战死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可是,他根本不可能去战场,如今的叶南征早就接手了大半个山庄的生意,他不可能弃家族利益不顾。而且他努力的接手家中的生意,本就是为了……让叶北伐军中的生活,能过的好点。
惨淡的日光下,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的脸。大约是去年起,他与北伐比武,就再也没有赢过,那个少年的成长韧性惊人,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却拥有了明锐的耳力和感知,而且招式越来越简约,也越来越锐利……虽然,他始终是保有那颗稚子之心。
叶南征不知道自己此时心里不舒服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有种深深的不满与无力感。
【肆】
藏剑山庄新年,又覆了新雪。
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了。
朝廷下的封赏,多是虚的,如今国库空虚,新帝自然也没有那么多东西拿得出来。大约是封赏了些爵位,都被叶南征推去,因为叶家实在不敢作大。没想到这一手,又给留了个叶家战乱中大方施财力支战事,又高风亮节不为虚名的美名。
叶南征也只有一声轻叹。
叶北伐回家的时候,径直走向的叶南征。叫了一声哥哥。
“北伐,回来就好。”
叶北伐比叶南征已经高上了少许,但是在叶南征面前,微微低下了头。
“北伐……”
“哥哥。”叶北伐轻唤,“哥哥,我回来了,这次回来,我再不去别的地方了。还有,哥哥……我,我想跟你说,我喜欢你。”
叶南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哥哥……这次我送了平安信之后,就去北邙山祭拜江姐姐,所以耽搁的有些久了。江姐姐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在她的衣冠冢的旁……可是他们之间,却隔了个名字。哥哥,你知道吗,她从未跟那个人说过喜欢。”叶北伐又低了一下头,“战死在看不见彼此的地方,死亦不同穴,我想了想,那……如果我喜欢你,要告诉你才对。因为,我活着。”
“北伐。你活着就很好。”
叶南征忽然保住了叶北伐,吻住了了那只左眼。
那是他也不知道为何的莫名心疼。叶北伐却被这样直白的回应红了脸。不知为何,手想要推开,却缩在了半空。
“哥哥?”
“北伐,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