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发脚踩大路，前方仿佛没有尽头，只觉时光如大海般宽广无限；日暮还家站在路口，却见终点已在视线尽头，才叹人生竟如一条短促的溪流潺潺滑逝。如此奇妙不同之感，不独属于脚步，更源于心灵深处——年少时我们总以为岁月悠长没有尽头，而年老须臾回望，惟有生命如电光石火，飞掠而去不留痕迹。
这时间的感知落差，究其根本，原非时光欺人。年少时，我们仿佛活在神话里，未来如尚未翻开的书册，无穷页码蕴藏了无数可能；生命则如奔向大海的江河之水，奔涌不息，满怀活力。每晨睁眼，皆是崭新的光芒、无尽的远方，未来乃是一幅铺展不完的锦绣长卷。
然而当人生旅程行至夕阳熔金的晚年驿站，一切却分明改变了。人生帐册翻到了尾页，未来似乎触手可及了，存在本身亦渐渐显现出其边界轮廓。生命给我们的不是无穷的库存，而原来是限量饱藏的宝藏啊！于是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去无限阔绰的时光憧憬，实则是不知“生之有涯”的朴素美好错觉。
但终点可见绝非生命的光亮熄灭，反而是觉醒的烛火点燃。当人生旅程显露它的边界，我们反而珍惜每一刻如深秋枝头最后一枚饱满的果实；当“来日”不再无穷无尽，眼前的点滴倒愈发显出其恒久价值所在。我的一位老师退休后，才发觉自己每日散步的小路两旁，竟默默生长着三十余种植物；他潜心辨识之后，竟还编出了一本精美图文并茂的《社区草木识记》。他感叹道：“之前只顾往前奔，原来美已站在身边几十年了。”若说东坡在江上“哀吾生之须臾”，所回应亦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所有有限生命之中凝聚出的灵魂结晶，何尝不是在短暂之上开出不凋之花？凡此种种，皆因时间有了尽头，才促使我们于存在本身之中挖掘出无尽的清澈甘泉。
由此观之，年纪愈长，愈恍然生命中的有限与珍贵。有限充实顿悟之后，生命反而在觉醒中延长了它的精神纵深——路的尽头不再是恐惧的源头，却是照亮我们重新热爱足下每一步的光源。
当终点被看见，生命反而在被照亮的路上延展；有限之躯中，无限之灵才开始绽放——这才是暮色渐染时刻心灵里冉冉升起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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