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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生长在内蒙古的内陆城市,我几乎没有去过草原。厌倦了一季季掠过西伯利亚又卷过草原的大风来袭,一路向南,我知道,南方满眼湿漉漉的绿会让人轻易地微笑起来。然而,精致的园林里外打几个转,青石板上消磨过湿冷的冬天,最终还是北方宽广的天地和漂泊的自由让我大声哭出来。这哭声里全是粗糙的想念、摄魂的撼动和不可及的廖远。
那首Yat-Kha的《AmdyBaryp》,让我又想起草原,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没有海子诗里繁茂的野花一片。野花就是细碎的生机了,而草原上不谈论生死,只有众神的黄昏,只有生与死阻隔不断的灵魂。
如果用热度标定音符,游牧民族的音乐至多只偶尔流露出温热,更难以像其他民族的歌谣般点燃喜气的火热。图瓦人分散游荡在山林之中,部落和群族被国境线分割。难得有族人在婚礼这样的重大仪式上相聚,翻山涉水远道而来的人,也只是围坐一处沉下声音歌唱深远的祝福和清简的快乐。没错,诗意动人的总是那些朴实简单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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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rgilchin 《The Wolf & The Kid》(1996)
听Chirgilchin乐队,这样的诗意就更加深厚。虽名为“幻境”,更像在描绘现代文明的幻境,游牧民族的真实。马背上颠簸的人吟诵过的歌,留到牧羊饮马后掸掸尘土坐下来再安安静静地唱,纯粹沉淀成纯净。这是图瓦的生活之中,我们的生活之外。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除了使用图瓦语、蒙古语和哈萨克语言外,更擅长用神秘的喉音来讲述古老的过去,在语言上归于自然而背离了人类。或许更应该说,人本来就与自然灵犀相通,背离而行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是电子乐、效果器和迷笛音轨。图瓦依然留在原地,守护自然与之相融的流水声响、高原脉动和万物生发的气息。
http://ww1/large/706d9eadgw1eop848r2l2j209q09qgmc.jpgYat-Kha 《Tuva.Rock》(2005)
而Yat-Kha被称为“带着电吉他的游牧民族”,这个执着于民族音乐与摇滚乐混合的乐队,把游牧人少有的狂躁发挥到了极致。喉咙深处塞着愤怒,琴弦扫过暴烈,这些之于兜售痛苦的摇滚乐都不稀奇。当愤怒被一团团抛起,暴烈在声场里炸开,会留下一道永恒的戾气,直直地刺穿音墙而来。这是血液里的戾气,和氧气、和二氧化碳一道充足血管,从野心勃勃的突厥人身上而来,从西征万里的成吉思汗身上而来,从苍狼、白鹿和萨满身上而来,喷薄四溅。
http://ww4/large/706d9eadgw1eop84g0sqkj209q09qjrk.jpgSainkho Namchylak 《Stepmother City》(2002)
也曾离图瓦音乐那么近,Sainkho Namchylak在草原音乐节上用她穿天入地的唱腔震撼听众时,我在电台节目里听DJ穷极用辞来描述现场看到的这个光头老太太。确实,用什么词汇能描述她呢?Sainkho是孩子,也是老人;是女人,也是男人;是马匹与鸟,是湖泊和星辰;是巫,是灵,还是游魂。
听听她的尖叫和低吟就知道了。《Lost Rivers》做到了用声音勾勒她的形象——一把坚韧破碎的神经和一顶白森森的头盖骨,这个疯狂又冰冷的女人。《Naked spirit》更像是离开这个形象而回归自然本身,呼唤古老的图腾苏醒过来。最爱的还是《StepmotherCity》,专辑封面是她的照片,苍白模糊的脸映着深色的眉眼和唇。轮廓没了,肤色渐暗,鲜艳的眉和唇还在,棱角就鲜明地勾了出来。如销蚀了祖源和版图却保有血统的图瓦,如所有老去却不朽的灵魂。
而她愿意更简单地表达自己:“我是个赤裸的灵魂,是的,就像个天真的孩子,穿越人间。不要怪我,果子成熟了,就会落地。就像太阳与月亮,我是个赤裸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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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去寻找呼麦和长调,两米高的书架上摆满了新古典主义概论、爵士笔记、德国电子纪录和摇滚史,唯独没有蒙古音乐。我去寻找呼麦和长调,在骨子里的风声中,低沉的基音紧贴着地面,高亮的泛音是天的延伸。与其说蒙古人信神,不如说他们信万物有灵,万灵都要用敬仰的歌喉吟唱。歌声伴着马奶酒泼出去,给大地,又有几滴音符上扬,敬天。天地之间,所有的广阔都包容在歌声里。
记得音乐节舞台上的杭盖,他们自顾自地用蒙语介绍自己,琴声一响,万马奔腾,雄鹰盘旋在天际;喉音乍停,草原依然广阔而宁静。想起内蒙电视台拍摄的长调纪录片。牧民独坐在篝火旁,天刚黑下来,一点光,一个侧影,镜头就静止了。悠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大河一般流淌开来,不知是追思传说中的英雄,传唱连日的路途,还是预言似乎已经发生过的将来。自私,嫉恨,贪妄,厌倦,这些黑暗里的情绪被暗沉的歌声浸润,神灵降临,神灵消散,只留下悠悠回声,留下众神死亡的草原。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