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落在瓦檐上,我匆匆扒完饭,拿上手电筒,像绿林好汉一样,在心里打个呼哨,越过屋门口那棵雪梨树,一路向山下奔去。
村外的屋场里,电影就要开始了。那时我辍学在家,为一场电影,可以跑20里路,那些电影的名字,我一数一大溜儿,光是《八百罗汉》就看了十几遍,每一个情节都烂熟于心。
有天晚上,在看《杜十娘》,这是新来的片子,首场放映,人多得打堆,连围墙上都坐满了,有些人干脆爬到附近的树上,坐在树杈上看。我们一帮人挤在人群中,我站在谷皮子身边。他比我矮,一直踮着脚看,累得不行。他看到前面有一处空旷处,不知道那是个水坑,将挡着他的那个人推了一把,"你往前站点".那人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跳进了没膝的积水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人跳起来二话不说挥拳向谷皮子砸来。看露天电影都有个习惯,一个村子的人站在一块儿,不会轻易分开,万一碰上麻烦好彼此有个照应。春生见状,抬腿踢了过去。一些手痒爱打架的年轻人见有人动手了,立刻来了精神,电影也不看了,使出一身蛮力挤了过来。
霎时,从地上抓的泥沙,屋檐下引火用的杉树枝,地里抠来的烂泥,菜地里扯的辣椒秧,杯子里喝剩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有人甚至脱下鞋子,大声喊着甩向人群,至于最后能不能捡回来,暂时懒得去想,先过了瘾再说。人群乱作一团,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接连不断。
我左边的一个姑娘,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上落满了烂泥,她用手使劲地抹,嘴里嘟嘟囔囔地嚷着。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扔到头上的杉树枝激怒了,脸憋得通红,弯腰捡起树枝,胡乱地抽打。放电影的杨姐脸色煞白,摊开双手试图阻拦挤来的人群,嘴里使劲喊着,莫挤,莫挤,莫搞坏了机子。没有人听她的,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我一边往外挤,一边用双手护着头。结果额头上还是被一个凳脚豁了个口子,好在并不觉得多疼,只是血顺着脸往下流。
那时候,很多小年轻喜欢打架,觉得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他们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三五成群,骑在单车上唱着最新流行的歌曲,东游西荡,寻找打架的机会。集市、庙会、放电影的场所,哪里人多,哪里就是他们施展拳脚的地方。都是拳脚相对,没人拿棍棒,也没人拿刀,一场下来,有头破血流的,有腿脚瘀青的,有衣服扯烂的,但是从没听过哪里打坏打死了人。打完后双方不再纠缠,扬长而去。赢的一方皆大欢喜,输的一方咬牙切齿,但不管输得多惨,都没人去找公安,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就自己解决。
月亮出来了,到处像铺了层银霜,月光里的泥巴路比白天温柔绵软,感觉踩下去有了弹性,脚步声踢踏地响着,应和着周围的虫鸣和蛙唱,还有远近断断续续的狗叫声。走了一段,春生打破了沉默,"不晓得哪块土里有黄瓜?"谷皮子立马回话,这事找我。他转身向一片菜地奔去。
黄瓜抱回来后,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边走一边吃黄瓜,咔咔咬黄瓜的声音使寂静里多了生气。到村口时,我们坐在一座石拱桥上,双脚悬空,萤火在明暗之间闪烁。河水带着星光和月色,从脚下哗哗淌过。
若干年后,我走出村庄。每次回过头来打量自己时,我都非常感谢那段追逐露天电影的疯狂日子,是它让我看到了电影里的另一种生活,看到了电影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