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情深
(短篇小说)
作者
刘山芝
一
冬天的太阳,在将要坠落之际,总是显得又红又大,象张醉醺醺的脸。弥天盖地的光影洒下来,是每一棵树都拖了长长的尾巴,鸟儿在他不沾酒气的眷眷中飞回巢去,羊群背对着它回栏。不约而至的暮寒,悄悄地围上来,夕阳在厚厚的云幄里渐渐下沉。
每天的这个时候,英子都从学校赶回家,帮父亲把豆腐盘子架上自行车,然后驮着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卖。那是辆锈迹斑驳的老飞鸽,记不清骑了多少年,买来时有八成新,如今早已是面目全非。有时父亲等得不耐烦了,便叫邻居给搭把手儿,就象今天英子回来后,发现父亲早走了,炕上还扔着他的塑料烟瓶儿,他忘了带。瓶子是从诊所门前的垃圾堆上捡来的,至今商标仍在:“止咳灵——哈尔滨市制药六厂生产。”父亲习惯了抽散烟,散烟比较便宜,一斤才两块钱,少说也能抽两个月;而烟卷儿呢?最便宜的春梅牌儿一盒都一块五,省着抽也对付不了两天。近些年,父亲的记性越来越差,丢三落四地不说,还常常手里拿着什么找什么,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这下烟瘾上来,他又该狠狠地敲梆子了,据说,凡是熟悉他的瘾君子,都能从梆子的急缓声中,听出他的窘迫,并慷慨地予以济困,这也许就叫默契吧?想到这英子禁不住笑了。她锁上门回到学校,因为学生们还没放学。
父亲的名字叫徐有福,右额上长了块鲜红的记,记不大,刚好把右眼盖住,虽不影响视力,却落了个“鬼脸儿”的绰号,辈分比他大的直称其号;比他小的则叫他鬼哥、鬼叔;小顽皮猴子们则奶声奶气地叫他鬼爷爷,名字反倒鲜有人提了。他是跟着婶子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建筑工人,工作单位是天津市城建公司工程二队,是位见酒必喝、而每喝必醉的豪爽汉子,据说,他对自己的酒量,比对自己的技术还自信,有一次带着醉意爬上一座尚未完工的四层大楼,继续几十年来的操作,殊不料一时失控栽了下去。那是他出生才俩月,他妈妈勉强守了半年,终于禁不住娘家人巧舌如簧的怂恿,便把他丢给了同样是寡妇、且又无儿无女的婶子,一走了之。多少年以后,婶子提起来还不依不饶地骂:“就是条狗,主人没了,也知道叫唤两声,可她倒好,周年还没过,就拍拍屁股走了,丢下你亏她也放心。”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叹息:“当然,寡妇失业的也难呀!”父亲讲起这些事时,并无半点伤感,居然还笑着说:“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娘长个什么模样儿,不过听说前些年她还活着。”
一进校门,远远地就听见自己班上乱哄哄的,像是一群蚊子在聚会,走近了咳嗽两声,教室里顿时恢复了平静,隔窗望去,见学生们正一笔一画地写作业,有的还偷偷地向外瞭几眼,那狡黠的神色让人忍俊不住。英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这个学校不大,学生全是本村的孩子,由于计划生育的缘故,近几年本校生员逐年减少,因此,房子空出了许多,像她这样的科任教师,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家在外村的老师们,干脆把这办公室当作宿舍用,赶上阴雨连绵的天气,索性住下就不来回跑了。英子也在屋里放了张小
床,午休很方便。宿舍外面是池塘,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树,多是自生的,以柳树居多。夏天的晌午或黄昏,同事们都喜欢来这柳荫下乘凉,下象棋、打扑克或钓鱼,白天的蝉喧与夜晚的蛙鸣,无所顾忌地穿窗而入,秋天时还会飘进片柳叶来,细长细长的象条鱼,绿意犹存,引人不住的遐思联想,英子虽然不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姑娘,但她毕竟才二十几岁,每每见了心湖上却也能泛起一阵阵的涟漪。她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喝着。
“徐老师,有人找!”院里有人喊道。她皱着眉答应一声,懒洋洋地起身出来,见一个头戴大盖帽、身穿蓝制服的中年人向她走来,笑着说:“徐老师你好!”“你好!”“我是镇法庭的调解员,我姓林。”“喔,您请进。”她一闪身,让林同志进了屋。爸爸和妈妈的离婚已经闹了多半年了,之所以迟迟没有结果,是因为妈妈在争她和弟弟海子的抚养权。爸爸在妈妈与人私奔后,过了近二十年即当爸又当妈的日子,离婚已是无所谓的事,可他不愿因此而失掉儿女,或者更确切地说过,他不愿失去海子,海子是他的心头肉,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预备养老的资本,岂肯拱手相让呢?在这大半年的光景里,妈妈不知请了多少说客,并屡屡表示:自己可以出一笔钱,数目足够他过个丰裕的晚年。没想到被爸爸一口回绝了,他认为进养老院,是老光棍儿们的唯一出路,他与他们不同,他有自己的儿子,一个值得他骄傲的儿子,即使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但只要存在,他在村里就不显孤单,钱能当儿子使吗?如果能她为什么还来争?“我不缺钱用!”他不止一次地对来人说,而且语气越来越硬,仿佛中国人民银行的金库,就设在他家里一样。他迁就了别人一辈子,处处为别人着想,然而,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不容商量的固执。可是,怎样才名能正言顺地保住儿子呢?他没有妥善的办法,也没人给他出主意,更没人教给他说些有力量的话,事实上,即使有人教他也记不住,即使记住了到时候也说不出来。于是,他采取了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拖。死活不肯去法庭,他想:反正离婚又不是犯罪,估计还没人敢把他铐了去。不离婚就谈不上孩子的归属问题,怕什么?拖呗,他有的是时间。
“这是传票,请你签个字。”林同志递过来。他先给林同志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的对面,抓起笔写了。“十六号,下星期一,可别忘了,今天是星期......”林同志挠了挠脑袋,“星期四。”英子提醒道,“对,还有好几天的时间,都考虑一下,到那天你也去,都这么久了,再拖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好歹总该有个结果嘛,你说呢?”“是,我做做我爸的工作。”“对,好好劝劝老爷子,其实离了婚对你们父女、父子的关系也没什么影响,无论你们走到哪儿?哪怕是天边儿,也有赡养他的义务,可是,这老爷子象钻进了死胡同。”“那您说,法
庭能把我们姐俩判给谁?我爸还是我妈?”“这个,我可没权决定,我们只是给你们做做调解,具体意见还是你们自己拿。不过,请你转告你家老爷子,这次即使他不去我们可也要判了,根据事实情况,不去只能说你们自己放弃了争取的权利,并不能阻滞我们的判决,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下传票了,中间间隔的时间,足够你们双方交换意见的,所以,工作上还请你们多支持、多配合。”英子垂了头,不再说什么。林同志笑了笑:“那你的意见是跟着谁呢?”英子抬头望了他一眼,上次,也有人在这间屋里这么问过她......
那是位姓刘的调解员,三十上下的年纪,四方脸,身材魁梧得比英子高半头,她当时故作聪明地说:“我倒没什么,跟着谁还不都一样,关键是我弟弟,你不了解他,他犟得很,怕是一时想不通......”刘同志笑吟吟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工作我们已经做通了,已经明确表示跟着你母亲,假如将来没有异议的话,目前犹豫不决的就只有你了。当然,在开庭之前,你们随时都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他怎么可以这么草率.......”英子又羞又气,顿时异常尴尬。事后,英子才知道,妈妈之所以事隔二十年后又重提离婚,完全是因为海子的一
封信给引起来的。海子明年高中就要毕业了,高考中一旦榜上有名——他很自信,爸爸是绝对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供他上大学的,这一点英子也清楚,妈妈不急着逼爸爸就范,也是想把她也争取过去,因为爸爸是她的继父。然而,作为亲生儿子的海子,居然为了前途而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这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情急之下计短智疏,只好大着脸推脱:“我在考虑一下可以吗?”“那,也行。”刘同志爽快地答应了。
据说,妈妈也曾动员过海子,去做做姐姐的工作。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厂子必须两个人的合作,他和姐姐无论是谁,一个人也支撑不下去,海子声泪俱下:“我对妈妈的依恋,就像对爸爸一样,只是为了圆一个大学的梦,不负自己十几年的寒窗,仅此而已,至死也不敢作对不起妈妈的事,更别说再向自己亲生父亲的伤口上撒盐呢?”妈妈抱住他放声大哭:“好儿子,有良心,妈妈没白生你。”英子听说以后,只冷冷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我可以暂时不回答这个问题吗?”英子不敢再耍花枪。林同志哈哈大笑:“当然可以,今天是咱们的私人谈话,又不是法庭答辩,徐老师,你不要太紧张了。”“我父亲太可怜了,明明吃了黄连,却说不出来,他是个弱者,希望能得到法律的同情。”英子殷切地望着他说。林同志收敛了笑容,诚恳地点点头:“情况呢我们也了解一些,不过,法庭的判决是依据法律条文而来的,并不全侧重于人情,这点儿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那么,良心呢?”“良心当然也很重要,它基本上属于道德范畴,说句不该说的话,几乎与法律无关。”林同志
温和地笑着,又引申道:“徐老师你想,法庭偏离了法律,岂不是挂了羊头卖狗肉?”“那么,如果法律无视于道德良心,又岂不是名存实亡。”英子有些气愤,话冲口而出,但看到林同志无辜受过的表情,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没关系。”林同志大度地笑了,又接着说:“前几天,我见到了你弟弟,他托我给你们带句话,说他对不起你和你的父亲,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想,不论是姐姐还是父亲,都没有不盼着他出人头地的,你说呢?”“那当然,人各有志嘛,强扭的瓜不甜,我从不勉强任何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同胞兄弟。”英子心口不一地说。“好了,就这样吧,到那天咱们法庭上见。”“你走好。”英子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心里暗替父亲着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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