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亲爱的,好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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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体杨妮王琦赵钰同学聚会 |
他们俩现在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其实夫妻之间的事儿,不说清楚自然有不说清楚的好处——要么你说得太煞有介事,那是没事找事;要么说得过于轻描淡写,那是拿事不当事。不过总的说来,这种情况不是突然而至的,它有一个缓慢地生长过程,波浪式地前进,螺旋式地上升,然后在某一天就变了脸。
生活一旦换了另一幅面孔,很多事情是始料未及的。他们总是为一点点小事就争吵起来,有时候仅仅因为一句话。一天晚上他应酬完回来,看她正在津津有味地一边剥石榴一边看电视,就没话找话说:“你怎么做个这样的头?头发散着没有盘起来好看。”她眼睛在电视上,手在石榴上,连头都没扭,说:“找个好看的去!你不回来是不回来,只要回来我怎么样你都不入眼!”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说话就像劈木柴,一斧子两瓣儿!”她把刚刚剥开的石榴扔在茶几上,石榴籽儿四散飞迸。但她还是没扭头,慢声细气地说:“是我看看还是你看看啊?我浑身还有一点让你满意的地方吗?”他扭头进了卫生间,狠狠地撞上了门,把水管开得泄洪一般。还有一次,俩人出去散步,本来俩人难得聚一次,一起散步更是不易。俩人有说有笑,在路上遇到她的一个朋友,她站在那里跟他聊了几句。他打个招呼没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后来她追上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他说:“我没什么意思啊,怕站在那里一来影响市容,二来影响你们说话。”她说:“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痞子气啊?真是个小男人!”
后来他选择了沉默,但沉默不是金,是哑炮,火药还在,爆炸的能量还在。而她呢,过去是点射,现在变成散射了。不过每每发了火自己又后悔,但是越是后悔越不想沟通,这让她更窝火,不知不觉就为下一次发火留下了茬口。长此以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本来就不爱说笑,这下周围的老师和学生更不敢惹她了。
有一次他回来休假,在他们大吵一架之后,他回到母亲那里住了几天。后来还是他忍不住主动给她发了信息,他在信息里说,老婆,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多希望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还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啊!一会儿,她的信息就回过来了:怎么说话啊你?什么是重新开始?我们结束过吗?什么一个完美的整体?这个家难道是个独联体吗?吵闹也是自家夫妻,没有事什么话不说也是一个整体!
那天晚上他看着这五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感叹号,换了三次茶叶。
接到中学同学聚会的通知时,她正在为头天晚上的事情生气,所以一口就回绝了。昨天她的小妹从北京过来看她,刚好他也在家,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吃火锅。她和妹妹各自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菜,然后把菜单拿给他点。他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放下了,说笑道:“在咱们家,何时轮到我点菜了?”一听这话,她气得把餐巾扔在桌子上,正待抢白他几句。小妹说:“哥,姐,这饭你们还让不让吃了?”三口人闷着头吃,俩人心底的火窝得比锅底的火还大,好在有小妹在,都忍住了。回到家里,她俩跟保姆和孩子待在客厅看电视。他跟他们道了晚安,一头扎进书房里关上门。一会儿小妹就喊叫起来:“哥!哥!这么大烟气,是不是要打119啊?”
通知聚会的第一个电话是王琦打来的,这让她有点吃惊。但是吃惊之后,是一片空白。她说,哦,怎么是你?这冷淡的语气,估计让对方也吃了一惊。电话里只有吱吱啦啦的电流声,电锯一样拉着两个人的心。后来对方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把电话挂了。正式通知的电话是杨妮打来的,杨妮是她最要好的闺蜜。杨妮说,赵钰,后天是夏老师的周年,大家想为他搞个公祭,你不参加合适吗?
猛然间,她想起那个单薄的人,和他单薄的笑容——他的笑是如此的脆弱,好像用手一抹就能抹掉似的。白净面皮,低,瘦,影子一样从门外飘进来,像皮影戏里的人物站在讲台上。他是她们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课老师。她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
现在,轮到她站在讲台上了。那个人则像一本过时的书永远合上了。
车子出了城区,视野立马就开阔了。正是深秋,庄稼已收割完毕,广袤的土地裸露在秋阳之下,一片紫气升腾。那时她有了一点小小的振奋,瞬间的,小小的。随后,她不由自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近她经常这样叹气。她扭开交通电台,一首歌没听完就关了。里面吼的尽是死、爱、永远、哭泣。不过这些吼让她触摸到一个问题,而且非常纠结。
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哭呢?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忙得好像连哭都忘记了,既忘记了方法,也忘记了内容。刚刚恋爱那阵子她多爱哭啊!现在不哭了,当然也不会哭了。她成熟了,想开了。超过一辆车之后,她想到,不会哭不但是一个问题,应该还是一种病。
杨妮在高速公路出站口接她。她坐的是老公的专车,黑色的奥迪像一头气势不凡的怪物蹲在路边。杨妮上了她的车后,司机驾驭着那头怪物在后面跟着她们。杨妮拿出手机拨通后对着话筒说了声:“老弟,回去吧!”她常常嘲笑杨妮,不管见了谁都跟自己亲人似的。可这就是杨妮。
她说:“咱们去哪啊,我又不知道路。”
杨妮说:“有我呢!”
杨妮这几年明显变了。怎么说呢?用文学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变得不是杨妮了;用哲学的语言表达出来则是,变得更是杨妮了。胖了,是那种扎实的胖,富态而不扎眼。这种胖是真功夫,是一种修为,它是经意的、细致的,经营出来的胖。上学那阵子,杨妮黑瘦,显老。她白胖,显嫩。现在,杨妮黑胖,并不显老;她白瘦,明显能看出来她对岁月的招架。
杨妮的另一个变化,就是显得特别自信。过去杨妮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谈恋爱那阵子,自己拿不定主意,老是问她,行不行行不行啊?你点个头嘛!直到她点了头,她才纵身跃入婚姻的汪洋里,水花压得非常漂亮,很小,一直都很小。世事荏苒,现在杨妮很少征求她的意见了,即使问她,也是有了选择之后的通气——她老公是政协副主席,征求意见这个套路她驾轻就熟——这样那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那有什么问题!
倒是她有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老是去问杨妮了。比如她和老公生气之后,有时候横在心里实在过不去,就打电话给杨妮。杨妮的答复也充满着政治协商的高度智慧:
“求同存异吧。你们俩啊,狗皮袜子没反正!”
于是她就想,本来嘛!气就慢慢消了。
可是,这一次却是杨妮先问她的。杨妮说:“你们俩最近看来不妙吧?”
她想用一句话轻松地搪塞过去,可是觉得嘴唇是木的,舌头比嘴还大。唉——!她叹了口气。
杨妮扭着头看她。她没回应她。杨妮就一直看着她,杨妮说:“王琦回来了。”
她说:“知道了。”
杨妮指了一下路,又扭过头盯着她看。
她嗔道:“杨妮!要死啊!”
她们没有去聚会的地点。杨妮安排先去洗头,然后喝茶,到吃饭的时候再赶过去不迟,免得说那些无用的闲话。这正中她意,同学聚会,本来就是一个形式,而且是一个固定的形式——她非常讨厌的形式,讨厌透了——那不过就是一个秀场,秀爱情、秀幸福、秀权力、秀财富。像这一次聚会,整个过程她都能想得出来——今晚聚餐一定会笑,明天公祭肯定会哭——不过一想出来,她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如果下面的日子,你明明知道有个笑在那等着你,到时候你就得笑;然后又是一个哭等着你,到时候你就得哭,这人生的况味可就深了去了。
洗头的人多,女老板看见杨妮过来,热乎乎地上来招呼。杨妮说:“还去大包。”女老板领着她们一直往里走,顶头有个装修非常豪华的房间,大得几乎可以踢足球。杨妮说,这是专门给市领导留的。一会儿女老板领过来六七个姑娘,都是给她们服务的,茶水、水果、点心排着队往里送。她知道,这不是杨妮故意做给她看的,这就是杨妮日常的生活和她的生活态度。
杨妮这个人,怎么说呢,就像她自己树立的人生目标那样,逮住什么生活就过什么生活。她找这个老公也是她们的同学,是杨妮经过她赵钰同意后定下的。他是个书呆子,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市里,成了一名骨科专家,他的断肢再植手术在省内外名气很大。他一心钻研业务,政治上不追求进步,可也因祸得福,因为不是中共党员,区里必须有一个党外副区长,市里选来选去把帽子扣在了他头上。干了不到两年,市里换届,选政协副主席,又找到了他。据说根据他的年龄优势,下届省政协换届他也是副主席人选。人的命天注定,这话过去在杨妮嘴里像一粒果核,现在则似一颗假牙了——虽然不是肉里生肉里长出来的,毕竟有了不小的含金量。
为她们服务的姑娘有好几个杨妮都认识,再加上杨妮很会逗她们说话,所以气氛相当融洽。有个乡下来的姑娘,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把杯子给她们端过来,说:“您喝匪(水)吧!”杨妮就学着她说:“俺不喝匪,俺喝西瓜鸡(汁)。”大伙大笑,她想,真粗俗,有什么可笑的?杨妮继续逗那个姑娘说:“咱不喝匪了,你讲个故细(事)吧!”那姑娘扭捏了一会,然后说:“俺给您们讲个真实的事吧。”杨妮一边把瓜子皮顶在舌头上吐出来,一边笑着鼓励她:“讲!”她说:“我和俺男朋友(旁边的姑娘都起哄,都结婚那么长时间了,还是男朋友啊)都在这里打工,一个月才聚一次,也没地方去,就去快捷酒店开钟点房。每次刷牙,一次性牙膏都挤不出来。开始他用牙咬开,后来有经验了,就带一把小刀子捅开。有一次,他忘记带刀子了,刚好服务员过来,他就问她,你们这牙膏怎么挤不出来啊?服务员把牙膏盖子翻过来刺了一下,一挤就出来了。我男朋友说,你看这城里人多刁吧,弄个牙膏就能把咱们捉弄死!他们要是想耍咱们,把咱们卖了再还帮他们数钱哩!您们想想,俺这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在城里咋会不缩头缩脑啊?”
又是一阵大笑。她也禁不住笑了,这一笑,让她的心慢慢地松动了。她想,在这生活中,只要想笑,可笑的事情还真多。
不过她的思想就地又转了个圈,她想,很多事情要是可气,还真气不过来。比如——她在脑子里想找一个让她可气的事情,可是竟然一件都没有。原来,那生气只是一种情绪,而已。
她们赶过去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主持人是她们班的模范夫妻杨晋和罗婷,俩人都在电视台工作。看见她们俩过来,杨晋说:“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真正的模范夫妻出场!”这是拿她们倆开涮,上学的时候同学都说,夫妻都没你们俩好,所以有人就这么喊起她们来。她进去就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杨妮则绕场一周,跟每一个从外面回来的同学握手寒暄。回到她跟前的时候,杨妮说:“刚才看见王琦了,还问你呢,说你怎么看着那么不高兴。”她说:“我什么时候高兴过?”杨妮说:“何必呢,同学聚会,也要过得去嘛!”她看着杨妮,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凄惶,是啊,都要过得去。可是,她跟谁过不去了?除了……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公,前天生气他还说,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她从来没有觉得她跟他过不去,这哪叫过不去?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是“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关系,即使再生气也不是过不去,或者反过来说,再生气也会过得去。人家林黛玉老是跟宝玉过不去,难道世上还有比那高级的爱情?
夫妻之间,如果连这点担当都没有,那还叫夫妻啊。她自己劝自己说。
扩音器响了起来,主持人宣布今天的活动程序。先是吃饭,然后各自表演节目,然后是卡拉OK……没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新鲜。烦。刚刚开始吃喝,杨妮便要带着她给大家敬一圈酒。她说:“有什么意思?”杨妮说:“那什么有意思?”她接口道:“有什么用?”杨妮说:“那什么有用?”她在杨妮手上恨恨地拍了一下,瞪了她一眼。杨妮说:“赵钰,没有意思的意思,才是意思;无用之用,才是用。”她也瞪了杨妮一眼,站起来夺过酒瓶,倒了一大杯喝了下去,说:“走!我先喝为敬!”这让杨妮非常吃惊,杨妮说,你动着哪根筋了?她说:“你不是让我过得去嘛,我理解你说的过得去,就是每个人不倒个酒就过不去,不对吗?”杨妮小心地跟着她,终于走到王琦面前。看见她,王琦摇晃着站了起来,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捧着杯子说:“其他人的酒我都免了,我梦中情人的酒,说什么都得喝了。”杨妮急得边朝他使眼色边抢白道:“再胡扯掌嘴!”
王琦大着舌头说:“怎么了,经常在梦里出现的人,就是梦中情人嘛!”
杨妮过去拧住他的耳朵说:“不贫会死啊你?”
王琦明显喝大了,他摆脱掉杨妮的手,问她道:“卖油郎最近怎么样?”
卖油郎是她对老公的称谓。他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中石油工作,别人问起来她总是调侃地说,卖油郎。但是这话从王琦嘴里说出来,她觉得特别的刺耳。
“他还能怎么样呢?再大的范儿还不得在王司长手下捡点残羹剩饭吃!”
王琦没听出来她的愤怒,仍然大着舌头说:“今后有什么需要找国家部委办的,找我!”
“找你——?”她扭头走开了,脸红得厉害。
又和两个同学碰过酒之后,她觉得心里的气并没有撒出来,又转回去,隔着一张桌子说:“王司长,我见过比官大的人,也见过比人大的官,可惜你是后者!”
王琦已经趴在桌子上站不起来了,直愣愣地拿醉眼瞪着她。
看见这个场面,杨晋赶紧过来打圆场。杨晋把她拉到一边说:“赵钰,我们俩还有故事你忘了没有?”
“我们?故事?”她诧异。
“对,我们。我们的故事。如果给这个故事起个名字,就叫大约在冬季吧!”
她也对刚才的失态有点后悔,就顺着说:“哪年的冬季?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杨晋说:“你忘了,你喜欢下雪。那年冬天下大雪,和王晓我们几个从沙河里沿着冰去上学,到了河中间,冰突然裂了。那个清脆的声音,现在我想起来都后怕,估计古人说的裂帛就是那个声音,”他用手比划着撕开一块布的动作,“当时把我们都吓傻了。你还记得陈永梅吧,站在那里放声大哭。现在她在加拿大那地界儿,不知道还敢不敢沿冰?”
“哎呀!”她的声音夸张得自己都觉得过了,她说,“我想起来了,幸亏一个老人让我们都趴下爬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杨晋说:“不是不堪设想,而是我们都喂鱼了,用什么去想啊?”
罗婷插话说:“那是,估计那些鱼们吃了你们的眼珠子,头上跟安个探照灯似的。”
杨妮说:“还说呢,还有一年冬季你忘记了?那时候我们还上幼儿园,放学后我们三个去玩冰,衣服都弄湿了,害怕,不敢回家,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人家窗台上晒,身上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忘了。都忘了。她还记得哪个冬季呢?回到座位上,她恍惚的厉害。她还想起了这样一个冬季,那年下了一冬的雪,每天她和老公站在阳台上看雪。都知道她喜欢下雪,她更喜欢被老公从后面抱着看雪的感觉。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屋子里是纷纷扬扬的情绪。快春节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老公开车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老家过春节。走到半路上,孩子要下来解手。他们把他放在路边,那时孩子刚刚会走路。由于路边的雪没化完,孩子还没站稳就滑了下去,一下子就埋进了雪窝里。那雪有齐腰深,老公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他抱着孩子,滑得怎么都上不来。她在上面急得哭,后来老公说,你把围巾拴在树上,先把孩子拉上去……等他们三口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的时候,中午已经过去了。他们找到一个路边火锅店。红红的炭火升起来,温暖着一家人。他们吃得满面红光,鼻梁上沁着汗珠。那一时刻,幸福不期而至。幸福来得是如此容易,幸福是多么简单啊!那时她想。
到唱卡拉OK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晕晕乎乎的了。过去在这样的场合,她从来没凑过热闹,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听。虽然她学的是钢琴教的也是钢琴,但一次也没在这种场合唱过歌。她张不开嘴,一想起来就紧张。杨晋和罗婷先开了个头,《夫妻双双把家还》。李梦杰唱了个难度最大的,《死了都要爱》。杨妮唱了《酒干倘卖无》,这是她最拿手的。她一边听,一边想着心事,周围这些事情跟她无关,她只是个看客。麦克响了起来,是王琦。王琦说:“首先,我先给赵钰道歉,因为赵钰是我最敬重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是。其次,如果赵钰接受我的道歉,请为我们唱一首歌!”掌声四起,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在周围的掌声里觉得浑身燥热,手心里汗津津的。杨妮过去把她拉起来,说:“唱吧唱吧,大家都等着呢!”
唱!借着酒劲她豁出去了。她点了一首老歌,《恰似你的温柔》。音乐响起来,她觉得腿都是软的,脖子像被谁掐住了似的。善解人意的杨妮过来揽住她的腰,跟她用一个话筒帮她把歌声托起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日子像一张破碎的脸
……”
她觉得有一种凉凉的东西,从头皮顺着脊背滑了下去,让她既紧张又受用。然后她全身都潜到了歌声里,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好像来到了一个大海边。海风习习,浪花翻卷,一只海鸥在蓝天下舒展着翅膀。沙滩那么白,顺着她的视线一直白了过去。她的双脚插在海水里,那么温暖,那么舒畅。她被打开了,彻底地打开了。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整个大厅飘满了她的歌声,她能听到看到自己的声音,像一个精灵,贴着她的身体翻飞。她多想让自己旋转起来啊,就那么转着,转着,永远不要停下来。周围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像画片似的一闪而过,都那么真实,那么诚恳。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掌声之后,她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杨妮把她搀回到座位上,抱住了她。杨妮看着她的泪眼说:“我看见王琦也哭了。”
晚上她住在杨妮家里。她刚刚洗完澡,杨妮就过来敲门。她开开门,看见杨妮只穿了一件睡衣,头上还包着毛巾跑过来了。杨妮说:“我还跟你睡吧,”她在她面前永远没有距离,“想和你说说话儿。”
“有什么说的啊,烦死人!”她笑骂道,指着墙上挂的各个时期的照片,和一台旧手风琴,“我看着你屋子里的摆设正在笑呢,你恨不得把尿布片都存放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留着它干嘛啊?”
“看你说的,”杨妮说,“那都是我的历史,你想想我们这一辈子有多少东西可以扔掉?我哪像你整天丢三拉四喜新厌旧,恨不得把老公都扔掉,到老了什么都不留?”
“你说对了,”她把头发用梳子拢起来,“到老了就剩我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杨妮斜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支着头,看她在梳妆台前化妆。看了一会儿,杨妮说:“你过去可是什么都不抹的嘛。”她说:“现在也是,只是抹些护肤的,老了。”她边说边把一张面膜贴在脸上,然后看着镜子里自己白乎乎的脸,摸了一把右边脖子里的皱纹,又摸左边的,然后手就捂在那里,比较着。
杨妮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俩真的没事?”
她说:“当然!”没等杨妮说话,她又找补了一句,“那还用说!”
杨妮说:“那我就放心了。”又叹道:“唉!看着你们,我羡慕得要死!”
“矫情!”她扭过头看着杨妮。
杨妮说:“真的,你们的爱情都有四季。可我只有一季,春季;或者说,四季如春。”
“还得瑟死你哩!”她用手拍打着糊着面膜的脸。
“多不公平嘛!”杨妮翻身趴到床这头,用手指拨弄着她的睡裤,“上帝给我们四季,可是我只有一季。我们这一辈子,连架都没吵过,不可怕吗?”
她想起了她看到的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她叫亚米。亚米善良,老实,单薄,她倚靠着婚姻,那是她的命,却又要拼命寻找她自己,两样都不想丢。她痛苦,这痛苦是被她生生拿捏出来的,但是她觉得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她坐在杨妮旁边,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杨妮说:“你笑什么?”
她说:“这人啊,就是贱。”
杨妮说:“那是,因为贱才是人,动物根本不会犯贱”。
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杨妮说:“那你说的什么意思?”
她停顿了半天,说:“我说的意思就是,当你找它的意思的时候,它就没意思了。这相当于你说的无用之用。”
“贱!”杨妮没说完,自己先笑了。她也笑得面膜都翘了起来。
“你这样对待王琦太不公平了,”杨妮说,“他这次专门从北京回来,就是想跟你和解的。他给我说了好几次,过去是对你太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的?”她把面膜刺啦一下撕下来,扔在垃圾桶里,“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连想都没想起过,真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杨妮说,“要是那时候你们真成了,说不定你会比现在幸福。王琦虽然爱虚荣,爱显摆,可是他真实,还是个热心肠。如果一个人俗到骨子里,他就是个过日子的人。”
“杨妮!”她吃惊地瞪着杨妮,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我告诉你吧,就是现在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要我老公,我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她心里一阵热。
那个单薄的人,他单薄的笑容,看来怎么抹都抹不去。
公祭活动不得不推迟到下午,因为还有很多人要从外地赶过来,把杨晋的电话都打爆了。参加完活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杨妮本来想再留她住一个晚上,她回去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执意要走,老公今天出国回来,肯定已经在家等她了。车子上了高速,她收到了王琦的信息。他在信息里说,给我最大的安慰就是,你什么都没变。
她把车靠在路边,回复道:是啊!如果不算当上了卖油郎太太的话!
他又发: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吗?过去你跟我说“我对你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失效”,就是这句话让我等这么久。我知道你还恨我,我是专门回来给你道歉的,对不起!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有几滴打在屏幕上,手机上的字立即模糊了。她仿佛坐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好半天她才控制住情绪,擦干净手机,看到有几条新信息。她没有看,全部删掉之后把王琦的手机号码拉入了黑名单,然后给杨妮打了个电话。
她说:“我们小时候背那个绕口令‘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你还记得不?”
杨妮说:“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她说:“我昨天晚上说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杨妮说:“哎呀,真让你说着了,说透了还真没意思!”
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走了不多久,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月亮出来了,刚刚出来的时候是个昏黄的圆盘,像被谁用手贴上去的那么不真实。又过了一会儿,小了,也亮了。她把车速降下来,把车灯调成近光。来时的风景已经不见了,已经过了立冬,下霜了。整个大地在月光的笼罩下,变得更加洁白肃穆。她脑子里突然跳出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这句话来,但是完全变了意思,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样的白和净。那一刻她有点走神,她想象着今晚回家的场景。老公肯定会在客厅看着电视等她。他是因为等她才看电视的,平时除了新闻他几乎什么都不看。她透彻地洗了个澡,出来浑身还冒着热气。她让老公把家里所有的灯都关掉,整个房间充满了月光。她过去拉着老公的手来到阳台上。月凉如水,银光四泻,夜色如魅。老公在后面轻轻地揽住她的腰。她把头往后靠,往后靠,一直抵到老公的下巴上。她感到他在用下巴摩挲他的头发,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亲爱的,好大的雪。”
停车场在小区的外面,到她家还有一段距离。从能看见她家的楼开始,她就热切地寻找着灯光,可是前面看不到。到了楼下,她又绕到了后面,还是黑灯瞎火。保姆带着孩子去了孩子的外婆家,这么晚了,老公应该自己待在家里。她掏出手机,本来想打个电话,可是她拨完号还没发射出去,又把手机合上了。
到了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突然觉得手脖有点发软。她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她觉得浑身的热气都被那冰凉的金属给吸走了。毕竟从节令上讲,马上就是小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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