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简帛书学习
(2014-11-27 18: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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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帛书学习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郑晓华 |
分类: 学术文稿 |
谈简帛书学习
在二十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M.A.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公布他在新疆、甘肃古文化遗址发现的汉简之前,“竹书”的概念已在我国历史文献中多次出现。
最早发现的竹简遗编应该是汉代的“孔子旧宅壁中书”。《古文尚书》孔安国序:“鲁恭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所谓“科斗文”,应该是先秦古篆书的一种形式,字形大概类似于我们今天看到的“楚简”体,运笔重顿提起,拖尾尖细。这是中国经学上一次重要发现。所获典籍,称“孔壁古文”。当时学术界主要从思想学术史角度给予关注,而对于其书写形式,则完全没有从“艺术样式”的高度,给予特别记录或描述,只是一语带过。这里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书法本身还没有成为一个自觉的“学科”,人们对书写样式的意义的认知,还没有达到后来的高度。另一方面,汉字书写形式自身还在急剧的变化中,古篆文的书写样式,与当时流行的汉代书写样式相距甚远,只有对于极少数研究“小学”的专家学者,有文献考订的价值;对于广大的普通士人,则似无关联。所以,书法史上第一次竹简书大发现,最后就湮没在文献研究中了。对于这批竹简的字形,文献没有留下更多具体记录。
第二次“竹书”大发现,是在晋武帝司马炎(236-290年)太康年间。盗墓者不准盗发汲郡(今河南卫辉市西南)魏安釐王冢,得竹简十数车,其中有编年史《纪年》十三篇,述夏、商、西周、春秋时晋国和战国时魏国史事,与传统记载不同,可校正《史记》所载战国史事之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竹书纪年》。同时出土的还有大批古籍,包括《逸周书》《穆天子传》等十余种先秦古籍,历史上统称之《汲冢书》。这批竹简也是“蝌蚪文”书写。它的境遇,与“孔壁经书”大体相同。当时的书法,正处于由汉隶向后来北魏流行的正书演变时期。古篆文书法远离时代,也没有引起书法家的重视,更没有引发书法的变革。后来北周(557—581年)时期,有人在甘肃居延地区发现过汉简,北宋时也有人在今甘肃等地发现过东汉简。这些发现,由于当时时代条件所限,都没有对书法史产生影响。
到了二十世纪,书法的发展形势已大不一样。因为经历了千年帖学的绵延,复经清代“篆隶中兴”和“碑学运动”,古书法的现实意义,一次次被发掘、阐述,最终都演变为艺术史的动力。因而后来的任何文字遗物发现,在文字学界产生影响的同时,都几乎一无例外会影响到书法界。所以从斯坦因的西北考古发现开始,随之而来的西北考古热,导致了在甘肃敦煌、内蒙一带的秦汉时代边塞遗址一次又一次激动人心的发现,后来考古又扩展到内地,湖北、河南、湖南、山东等省市,都陆续有大规模的发掘。专家统计,一百多年来,各地大概发现了秦汉简牍有4万余枚,还有一些不同时代的帛书,也在墓葬中发现。
这批数量庞大的简牍帛书的出土,可以说改写了书法史。它改变了书法史研究,使所有书法史学者,有了更直观可靠的秦汉书法研究资料。使过去的文献和断代研究,有了更科学的基础:从先秦到两汉的简牍,可以厘清汉字书法从大小篆向古隶、成熟隶书以及章草、成熟草书的逐渐演变过程;从东汉中后期的简牍又可窥见隶书如何向行书、进而向正书及后来的楷书嬗变。所以秦汉简牍和帛书的发现,除了其对中华文明历史史实研究的巨大意义,对于汉字与书法发展史的研究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对于书法学习和创作来说,如此数量庞大的简牍帛书的问世,无疑为书法家开启了一个字体形式的巨大宝库。其对书法发展的影响,应该不亚于清代的“碑学运动”。
第一,为世人提供了更多的书法学习和创作的选择。传统书法学习,篆隶楷行草,经典作品不胜枚举。但多数经典已传世千年,经过无数代研习者苦心开垦经营,笔尖上的游戏,技术超越已十分困难。换言之,万众瞩目下的传统经典,即便技术精湛,仍然不免有被淹没在“千人一面”中的风险。横亘四五百年、风格多样的简帛书的出现,为书法研习者提供了形式、风格与趣味的崭新选择,使近现代书坛有了更丰富的形式选择空间,导致了近现代书法的书体形式多元化。
第二,为书法家探索“笔法之道”提供了真切可信的图像资料。中国书法的笔法演进,从早期刻画图符,到唐代成熟楷书笔法体系的完成,经历了近3000年的历史。迄今为止我们可以看到的传世墨迹最早的是西晋陆机《平复帖》,这是章草作品,在当时已属“古体”。虽然后来同样属于近代考古发现的“楼兰残纸”可以从民间书法角度,弥补西晋时期笔法研究资料的不足。但是三国以前的墨迹书法,历史上没有传世,汉简大量出土以前,我们也无从考略汉代书写的真实状态。风格多样的汉碑,给我们提供了汉代书法的正统审美范式,但是经过石刻、捶拓,透过刀锋看笔锋,毕竟隔了一层。至于先秦书法,大小篆,六国文字,中国书法笔法演进的前半段,我们都没有具体墨迹资料可作实证,一如宋人评价“由刻帖找笔法”是“隔帘听琵琶”,多少总感觉有点失真。那么我们有了这一大批秦汉简牍帛书的出土,当时人如何遣毫运笔,一切的一切都真真切切的还原在笔下,展现在眼前。这对于我们研究、找寻中国书法笔法的演进,探索并把握中国书法汉隶、章草、草书、行书的笔法精髓,其意义毋庸赘言。应该说,它给了这一代人以历史机遇,也改变了这一代人的艺术轨迹。
基于此,研究这一时期的新考古发现,已成为书法史学界的显学。而选择简牍帛书丰富的“杂体”(或破体)形式,用之于创作,在书法界也蔚成风气。因为简牍帛书的字形,用笔,既有深有的历史脉息,又有相当的历史陌生感和新鲜感,并且弥漫着民间书法不经意间自由挥洒的浪漫稚趣,这些对喜欢书法的人有相当的吸引力,对观众来说,也颇具审美杀伤力。相对于精耕细作上千年的传统经典领域,习简帛者,似乎更加容易上手并取得成效。这几乎成为一条在书法上可以走得通的终南捷径。
笔者也很喜欢简帛书的古奥和活泼、多样。它的形式在在篆籀和隶书两个时代中间,而且是处于发展、变化、过渡中,未定型,甚至因人因地而变,带有各个时代鲜活的生命气息。某种程度上说,是代表了一种字体、一个时代的青春风华。一言以概之,它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拥有众多有魅力摄人的字体形式的古典艺术宝藏。
但是笔者也认为,发展、过渡毕竟还是发展过渡,中间鲜活的很多是未成形的东西。这里面,不是什么都好。历史的选择,最后是走向了汉碑,走向了魏晋高峰。这里似可给我们提示:民间书法的鲜活和丰富,经过一代代文化精英的淘洗、熔裁、锤炼,最后升华、凝炼为华美、高古、雄强、优雅等文人艺术的经典,由此而登上了时代的峰巅,成为历史标杆。这里,还是有一个高度的不同。
把民间的稚拙、浑朴、天趣引入创作,经过艺术家充满灵性智慧的再创造,化腐朽为神奇,中外艺术家都有成功的范例。但是笔者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在学习这一类民间艺术资料的时候,要有所选择。切忌直接把民间艺术作为艺术范式,取代传统经典;以简单的个性化取代有深度的历史探索;甚或有极端的迷失者径以简单的“童稚式”涂鸦为艺术上境。这可能有对人类基于数千年而形成的艺术审美普遍原则理解的偏失。
所以在这本简明简帛书字典即将付梓的时候,我们希望特别提醒:考虑到历史资料的完整性,为大家了解历史提供一个全景式鸟瞰角度,编者尽可能保留了不同时期简帛书的不同风格取向。这不是等于说,我们赞成这里面的所有文字的形式处理方式和风格取向,希望大家在选择使用的时候,有所甄别。
郑晓华
2014年11月26日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