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翻旧书柜，费尽力气寻得围棋一副，其上灰尘遍及，四下蛛丝满盘。多亏棋盘用料考究，虽遭如此侵蚀，却未见多少毁损。细细打磨半日，好歹恢复了几分模样。此物是临行时伯丈赠与我的，自来此至今，已遭尘封十年。今日细细玩赏，不免心生惭愧。难得一件文房珍品，竟被我糟蹋得如此狼藉。

伯丈是家族中颇具声名的学者。琴棋书画，水墨丹青皆有成就，父母对他十分敬佩，便将我送去予他做了门生。伯丈早年丧子，晚年独居，有个陪伴倒也相宜。只是这门生不甚好当，终日里铺纸研磨，种树栽花，拂尘扫土，煮酒烹茶，干的都是一些琐屑杂役，俨然做了一个伴侍书童。唯有弈棋这件事情，确是有些乐趣。一则此物可见个胜负，比诗画一类更合少年心性；二来伯丈爱棋，身边也缺个棋友，势必会教我些真本事。于是伯丈费了心思，我也下了苦功，先学行棋、提子、做活、收官这些基本功，再学长、立、尖、顶、爬、跳、飞、断一类的策略。起先自是不堪，纵使让我二三十子，未到中盘便须早早认输，而后棋力渐长，只让三五目也能勉强支撑到盘末。似这般研习几年，多少也有些心得。某夜酣战，一气杀到收官，我竟赢了伯丈两目，惊得他老目瞪口呆，来回数了三遍官子。起先只是怅然慨叹，而后大动肝火，口中碎碎念念，喋喋不休，尽是些“杀气太深，戾气太重，德行不足，术业难成”之类云云。他越如此，我越欢喜，恨不得将此局写成棋谱，留作日后炫耀。可惜此后不久，我便离滇求学，这段师徒生涯也至此告一段落。适逢年节，虽偶有往来，无非说些嘘寒问暖，诗棋一类雅乐却再也无暇提及。

直到将赴海外，我往伯丈处辞行，方才得些空闲，与他老再战一盘。时隔十余年，棋艺早已废弛，可行棋十余手，却也多少有些察觉。此盘以双飞燕开局，手段路数分明与当初那盘无二，伯丈已九十高龄，记忆之精细令人叹服。棋到中盘，我已无力支撑，苦笑一声问道：“消遣之乐，何必如此计较？”伯丈笑答：“积年之仇，君子岂可不报？”我欲投子认输，无奈伯丈不允，非要再战一盘，再战仍是不敌，伯丈长叹一声可惜，却也不再为难我了。临行之时，他将这紫檀棋盘与两盒云子一并赠我，并再三嘱托要多加研习，不可荒废了技艺。熟料此物到了我手，竟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谁能料此一别，日后竟成了永诀？

蕉阴分韵罢，棋兴月中生。黑白仍如旧，赢亏却屡更。思深情转惑，静极子无声。局尽天将晓，残星数点明。

几年前，伯丈辞世。病笃之时托乡亲将珍藏的数十本棋谱转赠予我。其间夹有册页一本，上书蝇头小楷，工整的记录着几十年前那场棋局。对着那本笔记，独自一人在书房下棋，不知那几十年间，伯丈在这样的独弈中度过了多少夜晚。每着一目，便觉心头一颤，棋到中局，竟无处落子，盘上星星点点，已然布满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