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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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花间集华美情感晚唐五代 |
分类: 闲品花间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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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龙麝锦帷旁,屏掩映,烛荧煌。
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
山枕上,私语口脂香。
——————————顾敻《甘州子》其一
这首词描写了一对情侣的缠绵时分,简洁蕴藉,柔情蜜意。
闺房内,香炉中的龙涎香香雾缭绕,香炉一旁锦帷轻垂,画屏掩映,烛光明灭闪烁,正是禁城刁斗声响的初更时分。由于入夜尚短,两人在一起还有的是时间,所以说“喜初长”。说明这时他俩心情是愉快的,充满了一种美好的期待。“罗荐绣鸳鸯”,丝罗垫席上绣着鸳鸯图案,也正象征着他们的爱情。结句“山枕上,私语口脂香”,意思是静夜里,这对有情人还在悄悄细诉着心事。软语呢哝中,能闻到从女人红唇上飘来袅袅的口脂香气。
这里的“龙麝”是香料名。“龙”是指龙涎香,在西方又称灰琥珀,是一种灰或黑色的固态腊状可燃物质。有说是龙吐涎而凝成,实际上是取自抹香鲸消化道内的分泌物。“麝”是指麝香,为鹿科动物麝的雄性香腺囊中的分泌物干燥而成,是一种高级香料,如果在室内放一丁点,使会满屋清香,多为富贵之家常用。
“禁楼刁斗喜初长”,“刁斗”此处是指打更器具。“罗荐绣鸳鸯”,“罗荐”是丝罗织就的垫席,上面绣着鸳鸯,渲染出一种情爱缠绵的氛围。
“山枕上,私语口脂香。” “山枕”是两端突起而中凹的枕头。或曰,古人用屏风围枕,谓之枕屏,屏上画山水,故词家多称之为“山枕”。“口脂”是蜡兑上名贵香料制成的,灌在竹管里保存,有着浓烈的香气。唐代美人涂唇,流行用“口脂”,接近于今天的唇膏。《西厢记》里,张生到达长安之后,给崔莺莺送的几件小礼物中就有“口脂五寸”。
这首《甘州子》是五代时花间词人顾敻所作。顾敻生卒未详,字里无可考。约后唐明宗天成中前后在世,前蜀王建通正时,(公元九一六年)以小臣给事内庭。久之,擢茂州刺史。后蜀建国,敻又事孟知祥,累官至太尉。性好诙谐,仁前蜀时,见武官多拳勇之夫,遂作武举谍以讥刺他们,一时传笑。顾敻能诗善词。其词皆以艳为主。况周颐评其词说:“顾太尉,五代艳词上驷也。工致丽密,时复清疏。以艳之神与骨为清,其艳乃益入神入骨。其体格如宋院画工笔折枝小帧,非元人设色所及。” (《餐樱庞词话》)
读这首词,我们会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幽情荡漾的私密二人世界里。
有美妙而名贵的炉香,有丝滑质感的锦帷罗帐,有那床边彩色的画屏,有朦胧摇曳的烛火,有远远传来的更漏之声。在两人的身下有柔软舒适的罗荐,有两人的头同枕着的山枕,然后听见两人轻轻悄悄的话语。那女子红唇袅袅袭来的香气,令那情郎梦魂飘荡。
这种亲昵美好的意境,让我们想起了韦庄的一首《江城子》: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这首词起句“恩重娇多情易伤”写出了一种恩重情多的情感氛围,这种深情已敏感到了稍有减退或怠慢就容易伤害对方的程度。接下来是一连串形象而细腻的动作描写:更深夜静,女子解开了绣着鸳鸯的衣服,红唇未启,就先闻到了唇上口脂的香味。她慢慢揭开衾被后,又抽出雪白的手臂,将绣着凤凰图案的枕头移到俊美 郎君的头下。
这里写的是一个红颜女子和情郎在一起时亲昵的情形,文字很生动也有些绮艳。整首词写出的是一个女子温柔体贴的形象,“鸳鸯”、“朱唇”、“口脂香”、“绣衾”、“皓腕”、“凤枕”“潘郎”等词语十分香艳,烘托出温情浪漫的儿女情长。
可见,花间词人韦庄和顾夐都有过这样的缠绵经历:在锦帐中,绣枕上,彼此倾情的人儿悄悄诉说着惆怅的心事。涂着朱唇的女子,樱口轻启,伴随着温存的话语,有她口脂的芳芬轻轻袭来。
“山枕上,私语口脂香。”这私语,这轻香,其实是一种最亲昵最甜美的情感体验,道出了一种私人情感空间里的旖旎风光。它非常生动而幽微地传达了一种真切的情境体验,使人由此而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视觉、听觉和嗅觉体验,唤起内心深处或柔软或敏感或沉醉的感受。花间词人欧阳炯《菩萨蛮》也写到了这种幽情密语、唇香轻漾的时刻:
“画屏绣阁三秋雨,香唇腻脸偎人语。
语罢欲天明,娇多梦不成。
晓街钟鼓绝,嗔道如今别。
特地气长吁,倚屏弹泪珠。”
窗外秋雨淅沥,屋内画屏山枕,一对男女终夜偎依着,彼此细诉心中的柔情蜜意,女性带着香气的嘴唇轻偎着他的脸颊,情语昵喃,吐气若兰,即将远行的男子感到一丝甜蜜,也感到了一缕凄凉。而这轻悄私语一讲就是一夜,天不知不觉就亮了。真是“娇多梦不成”,一夜竟无眠。第二天离别时她颇有怨意:“今天就分别了吗?”长叹一声,靠在屏风上流出了泪水。
原来,这是一场离别的前夜,相信这一夜枕上的私语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欧阳炯还有一首《浣溪沙》,也写到了女子吹气如兰的细香,这首词被称为“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
相见休言有泪珠,
酒阑重得叙欢娱,
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
绮罗纤缕见肌肤,
此时还恨薄情无?
——————欧阳炯《浣溪沙》其三
相见时就不要再说那些让人难过的事了,也不要再哭泣流泪。酒已喝得有些醺然欲醉了,于是两人聊起了欢情,双双宿于屋里的凤屏之内、鸳枕之上。“金铺”指门上的装饰物,制成龙蛇兽头之形,用以衔门环,其色金,故曰“金铺”。这里以“金铺”借代“门”。
“兰麝细香”、“喘息”是指美人口中香泽之气。典出汉武帝宫人:“帝所幸宫人名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胜兰。” 激情中的美人喘息时吹出的缕缕“细香”,比幽兰还要芳香。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闻着那吹气如兰的细香,。她的绮罗衣裳似乎透明,能在纤缕间见到雪白的肌肤。这个时候她还会埋怨郎君的薄情吗?
况周颐称这首词“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晚唐五代以降,花间艳词即大行其道。蜀后主孟昶是喜歌词之人,自身也善工声曲。作词有“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之句。于是,皇宫内外,富贵之家,青楼玉馆,处处都流行着绮艳风流的词曲,在花间派词人中蔚然成风。一时间,满纸尽是宫体之裁,盈耳尽作儿女之语。欧阳炯这首就是其中写得比较大胆之作。
“私语口脂香”一句最初可能来自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一诗。诗中有句云:“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这一句后来在很多诗词被多次借用。
如宋朝词人周邦彦就有《意难忘》一首: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莲露滴,竹风凉,拼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相。”
此词写的是一位歌女形象。这位能歌善舞的歌女穿着黄莺羽毛般色彩的衣裳,爱在歌舞跳到一半时停下来,持酒杯殷勤地向客人劝酒。这有点象今天的歌星艺人与听众的交流互动。当她低下头时那蝉翼般发髻便会轻轻颤动。当她轻轻地和客人私下说话,人们能闻到她唇齿间脂粉的幽香。
其中的“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一句,上句出自元稹《续张生会真诗三十韵》:“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见《会真记》),下句出自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暗娇妆面笑,私语口脂香。”周邦彦信手拈来,描摹歌女的形貌神态和动作,简直将她写得活色生香。
在《红楼梦》里,有一首歌颂巾帼英雄林四娘的《姽婳词》,其中有句云: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这“叱咤时闻口舌香”一句,就有些化用“私语口脂香”的味道,写出一位戎装丽人在疆场叱咤敌阵时既英武又妩媚的形象,别有一番风流神韵。
此外,牛峤也有一首《菩萨蛮》堪称《花间集》中艳情类词作的翘楚: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菩萨蛮》其七
牛峤的词在花间词中颇有特色。他既能写出边塞风情的苍凉之作,也能写纤婉细腻的典型花间词。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香艳温软的“艳词”。而且,牛峤的词即使放在众多香艳花间词中,也属于是写情爱心理比较淋漓奔放之作。打个比方的话,晚唐五代的花间词,好比民国时文坛上曾经风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而牛峤的词就是那种行走在艳情边缘的词作。我们就涉猎一下花间词人牛峤公子精心打造的“鸳鸯蝴蝶派”吧。
这首《菩萨蛮》词是《花间集》中流传很广、也很有名的一首词,堪称是牛峤的代表作之一,写得风情热辣,淋漓奔放。“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一句成为表达深挚爱情的名句。
上阙以缱绻缠绵之笔触写人间的爱恋与欢情。“玉炉冰簟鸳鸯锦”,玉炉青烟袅袅,冰簟(竹席)晶莹凉爽,绣着鸳鸯的织锦衾被堆红叠翠,春意暖融。“粉融香汗流山枕”,粉脂与香汗融湿了山枕,那种两情缱绻的情爱氛围呼之欲出。同时,文字也有着明显的节制和分寸。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痴情男女已然疲惫,他们刚相拥着进入梦乡,不知是谁起早摇着辘轳在院中打水,把一对恋人惊醒了。女子被这辘轳汲水的声音惊醒时,双眸含着笑意。大概是看见身旁的还在熟睡的他,满怀爱怜地笑了。这一句并非闲笔,而是写尽了这女子对和情郎在一起时,充满了无比眷恋与满足。同时也有一种良宵苦短的无奈。
下阕中,“柳阴轻漠漠”,笔锋一转:天亮了,淡淡柳阴静悄无声,烘托出依依不舍的气氛。“低鬓蝉钗落”,女子发鬓散乱,蝉钗也掉落了。然而,这女子还要“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现在要“让你一次爱个够”!只是今宵一场欢爱后,却不知何时能再相逢!这一次幽会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从此后可能是相隔天涯,更可能是形同陌路,但不管怎样,他们是无法忘记对方:“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未来的日子再辛苦,他们总有一次值得永远珍藏。这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爱,惊心动魄的爱。
《金粟词话》评:“牛峤‘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是尽头语。”清代徐轨的《词苑丛谈》谈到牛峤的《菩萨蛮·玉楼冰簟》时,这样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少年……’,牛峤‘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抑亦其次。”
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甘(当作‘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刘永济对这首词评说道:“末两句虽止十字,可抵千言万语。“(《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这两句为什么却能备受前人称道呢?主要是因为它大胆地描写了女子对感情生活地热烈追求,直抒胸臆,没有其他小词中那种欲说还羞,扭捏作态。用今天话讲,它表现了女主人公性情真率,热辣奔放的个性。那是有情人之间的真情流露,是铭心刻骨的爱恋与深情,性情直率而执着。同时,从词中隐隐也可以读出一种意味:也许今后这样欢聚的时刻不会再有了,这样热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予,所以今天要一次爱个够。
这样将生命力和爱猛烈地燃烧喷薄出来的状态,一生之中未必能够、也未必需要有几多次。纵使此后的日子都将归于平淡,纵使此后相见争如不见,世上毕竟曾经有过这一真爱痴爱如火的时刻。一个女性毕竟已经拥有过真爱的激情,这不比在压抑和无爱中度过一生要强得多吗?这种真爱的激情让许多红尘中的人们就象飞蛾扑火一般,拼却了一生的力量去追寻。
从今天来讲,这首词具有一种源自人性的力量,散发着一种真诚质朴的热力。古人,今人,抑或是一只生命短暂到只有寥寥数天的飞蛾,都会有自己想要奋不顾身的人和事。那么能遇上那么一个奋不顾身地爱你的人或使你想要奋不顾身去爱的人,是不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呢?
古人云:“诗庄词媚”、“词为艳科”。上面的几首词都堪称是《花间集》里的所谓“艳词”,其实多是一首首关于情爱的“朦胧诗”,多用一些指代和隐喻意象,比起直白、大胆的现代文学作品要隐晦得多,也富有美感得多。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所谓“艳词”还只能算作单纯的言情之作。但在严守孔孟之道的古人看来,就已经属于越出礼教,有悖圣人之言,有碍世道人心了。
总的来说,在内容题材和审美趣味上,花间词基本可以以“艳”来概括。据海外学者康正果《风骚与艳情》中所考:“‘艳’本为楚国一种歌曲的名称”,“在最初并不特指歌词的性质和内容”。后在儒家思想为主流价值观的社会教化角度看,一切没有思想教化功能、没有“文以载道”、而只单纯追求娱乐享受的乐曲和歌诗都泛称为艳曲或艳歌。而花间词多以歌舞女子与文人爱情为题材,崇尚文字的绮丽,堪称艳词。尊前听歌,花下赏美,追求的是一种个人生活的清欢与闲情,追求一种情感生活的欢乐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