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成了大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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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至爱亲情 |
文/(美)麦伦·尤伯格
【我要照顾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会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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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语言是英语。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学会这门语言,在几岁的时候,但不管是用什么方法,我竟然还是学会了。学会这门口语后,我童年的很大一部分就随之宣告终结。身为失聪父亲的听力正常的孩子,他期待我在日常生活里能有点金术,可以把他双手的可视却静默的信息转化成听力正常人能听见的声音,传达他的意思,接着又用这样的魔力为他转化,即将不可见的声音给他转化成可视的手势。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我读到华兹华斯的一首诗:“儿童是成人之父。”我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哪怕它并不是华兹华斯本人的意思。
就我的记忆所及,一直都有一台收音机陪着我。我自有记忆起,就有一台收音机在婴儿床边,从我远离刺耳的锅罐敲敲打打的声音之后;所以记忆里总有音乐,还有人们讲话的音乐。把我从医院里带回家后,父亲很快就决定必须有什么来教我学习听。只有我学会了听,并且持续不断地听,才不会丧失听的能力。当时也没有谁来教他,他就相信,人要获得并保持听的能力,是需要一直不停地练习的。他买回家的那台飞歌收音机,就是为了让我能一直接触到声音。那台收音机就放在我床头的一张小桌子上,在我的婴儿木质床板条边。收音机黄色的指示灯照亮调谐钮,那也是我的夜灯。温和的黄色亮光,还有那个木头和布盒子里发出的永不间断的声音让我舒服。这亮光和声音每晚陪着我睡去。
那台收音机也因此成为父亲的罗塞塔石碑,他永远在求索着破译声音,以及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接近声音。与罗塞塔石碑不同的是,我的收音机没有可视的标志,不能把人的思维和分析转化成语言。但它确实有光来照亮调谐钮,调谐钮上是许多数字还有数字分段,另外还一个箭头总是会指向某个数字,有些数字被收听的频率会比其它的要高些。另外还有些数字在调频钮的两端,以及从来都不曾收听的数字。
父亲努力想要知道收音机是怎么工作的。他把机身后面拆解下来,研究了很多底座上的电子管,他发现它们就像蜡烛一样,接着又稳定地、明亮地燃烧。
“漂亮极了,可惜不能为我们听障人所用。”他的双手告诉我,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他已经认命。
但他还是对这个机器很感兴趣,不仅是物体本身,还有它的工作原理。“声音是不是被限制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在数字之间是不是没有声音呢?”
事实上,指示灯持续亮上一段时间,他摸起来就会感觉发烫,因此他又有了新的问题。
“声音暖和吗?”他问,“收音机冰凉凉的时候,是不是里头就没有声音了?那在北极圈会有声音吗?那个地方常年那么冷。赤道处很热,应该常年都会处处有声音的吧?非洲是不是很吵啊?阿拉斯加很安静吧?”
当他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捂在收音机光滑的红木“教堂圆顶”上时,他能感觉到木头上有声音在上上下下震动。“声音有节奏、韵律的吧?它是不是像海水一样起起落落?声音是否像风一样来来去去?”好多年我都努力为父亲解答这些问题,为他解释这些无法解释的问题。
尽管父亲听不到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可他能从双脚的鞋底上感受到。当他问问题疲倦了,他就会把母亲拉过来,然后两人一起,就着木地板发出的节奏跳舞,在我的卧室里,他们翩翩起舞,仿佛是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吉•罗杰斯。
父亲是一个成年人,我仅仅是一个小孩子,但是,在我们静寂的公寓外的有声世界里,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讲不了,我不得不成为他指定的耳朵和嘴巴。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时还不足五六岁,我就有了这项任务。有一天,他带我去街角处的家禽店,店里的鸡肉挂在天花板上的钩子上,它们已经死了的眼睛都直直地望着落满锯屑的地板。父亲的手开始活动了。
“告诉赫尔曼先生,我们今天想要一只肥鸡。”他比画着,两个手指上下移动,就像啄食的鸟嘴。他的某些手势那么逼真,让我忍俊不禁。父亲也马上跟着我笑起来,然后他会做更夸张的动作。一会儿,我们周围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当我稍微长大些,我才知道,其实,他们哪里是跟着我们笑,他们是在嘲笑我们。
大了之后,我充当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精通了,我会感觉到失望,羞耻,后来会愤怒,听力健全的人忽视他,就仿佛他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一样,有些事情非常没有人性。这种完完全全的冷漠比蔑视更加让人难受。
在很多场合,我亲眼见着大街上听力正常的陌生人走近我父亲,问他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地铁怎么走吗?”“现在几点了?”“最近的面包房在哪里?”
当父亲没有反应时,这些路人的脸色立马就会露出不理解的神情,我非常不适应这样的情形,因为接下来,父亲会发出刺耳的聋人声音,他们的脸上又变得吃惊无比,接着又换作一幅厌恶的样子,每每此时,这些陌生人都会转身逃开,仿佛我父亲的聋人声音是要传染的病毒一样。
甚至现在,时光向前走了七十年,孩子时代记忆里的那种羞耻的感觉,还是像蓄电池酸液一样腐蚀着我的血管,如同胆汁不自觉地冲进我的喉咙。
有一天,我和父亲在当地的一家肉店。同平常的礼拜六一样,店里挤满了人。父亲让我问屠夫要五磅牛脊肉。“告诉屠夫,我们不要肥肉!”他坚决地补充道。
“我爸爸要五磅牛脊肉,不要肥肉。”等轮到我们时,我对屠夫说。
“孩子,我在忙,”他说,甚至看都不看我父亲一眼,“告诉他,你们要去排队。”
“他说什么?”父亲问我。
“他说我们必须排队等待。”
“可现在已经轮到咱们了。告诉那人。现在!”
“我爸爸说现在已经轮到我们了。他要五磅牛脊肉,不要肥肉。”
我又礼貌地补充了一句:“先生,麻烦您了。”
“告诉那个哑巴,我说了等轮到他的时候。现在你们要么就去队伍后面,要么就滚出我的肉店。”
焦躁不安的顾客,现在正戳在他们的位子上,用空洞又冷酷的眼神盯着我们看,仿佛他们就是法令一样。
“那人说什么?”父亲问我。
父亲跟我说过,最重要的一点事,我一定不要,永远不要自己改编听力正常人对他说的话,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需要我直接翻译。于是,我比画着,“那人说你是个哑巴”,我六岁的身体就像一个咆哮的火炉,几乎要烧坏我的皮肤。
我以前从未听人叫我父亲哑巴。我唯一的一次是在收音机上听到,在查理•麦卡锡的表演里,当时埃德加•卑尔根叫查理哑巴。“查理,你是个哑巴。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块木头。”
我父亲不是一块木头。他不是哑巴。
父亲的脸色大变,气愤不已。
“告诉那人,把烤肉甩到他屁股上吧!”他比画着,动作极度夸张。
“我爸爸说我们下次再来。谢谢你!”
从肉店出来后,我们走在大街上,父亲向我俯下身来。
“我知道你没有跟那屠夫转述爸爸的话,”他比画着,“我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没有关系,我理解。你夹在中间很尴尬。”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
“而你在有声的世界里。
“我需要你,我不是傻子。”
父亲的手开始静默无声。
“不管他们怎么想,”他最后跟我比画,“我还是必须同他们交涉。所以,我需要你来帮助我。你可以听,你可以说。”
父亲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是现在,他看起来完全变了个人。我想父亲可能想哭。我从未见过他哭。我也根本想象不出这会是什么情形。我真的被吓到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做着手势,“总是需要你承担那么多,我心里很痛。你还只是个孩子。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不要讨厌我。”
讨厌父亲?我很震惊。他怎么会那样想呢?
“不。”我摇头。
“从来不会!”我对他比画着。
父亲双臂抱住我,亲吻我,然后把我的头搂到胸口,我能听到父亲的心跳。
肉店的事情发生没多久,外祖母西莉亚跟我说,“你要一直照顾好爸爸妈妈!”这是她说的全部。她也不给自己多做解释,或者给我指点该怎么样听从她的建议。尽管这样,可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她对我讲的话,因为它令我困惑。我,一个小孩子,我怎么能够照顾他们,他们是大人啊?但是,也不是任何成年人都需要我去照顾——我要照顾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会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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