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级后，我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从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乖孩子，但“乖”得很不正常，班主任W老师早就发现了。

我留级的这个班原是“一盘散沙”，同学中有原来班级的学生，有从另外一所被撤消学校并来的学生，有其他学校转来的学生和我们几个留级下来的学生。W老师那时有30岁左右，是一位有10多年教学经验的“老”教师，她刚送走一个毕业班，本来要折回头去当一年级新生的班主任，但学校决定让她来接我们这“一盘散沙”，她就义不容辞地接下了。

开学后，我一直萎靡不振，一来是留级生，心里不服气，又让人看不起；二来刚刚病好，正在恢复之中；三来老想着自杀了的L老师。虽然我对她的死没有责任，但她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时我的表现让我羞愧自责不已，始终认为是她的死是我的责任。加上她是上吊自杀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上吊自杀的人的惨状，但听人说过，上吊自杀的人痛苦地瞪着大大的眼睛、伸着长长的舌头……更让我为L老师伤心和难过！再加上开学典礼那天发生的事和教导主任在会上说的话，更加让我心神不宁……

开学典礼那天，来了几个人把一对双胞兄弟带走了，据教导主任说，他们的父母是反革命，被抓走后，他们到处写反动标语，是彻头彻尾的小“反革命”！教导主任还说，老师是政府派来教书的，反对老师就是反对政府。有的学生到处乱写“打倒某某老师”，发展下去就会成为反对政府的“反革命”……

她的话虽然被校长打断了，却牢牢记在我的心里。我知道，反革命背上都插着招子，反绑在高音喇叭放着“镇压反革命，大家一条心……”歌曲的汽车上押赴刑场。我也到处乱写过“打倒某某老师”的“反动标语”，怕哪天也被抓走……

W老师就针我的这些心理，多次耐心地给我做思想工作，打消我的思想顾虑，让我振作起来……

至今，我还记得W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学好了知识本领，始终是自己的，长大了才能为人民服务！”、“从小都不能说不该说的话，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比如说“不要某某老师”的话、写“打倒某某老师”的标语。说成习惯、做成习惯，就难以收场了……”

这两句话，那时我还不甚了了，但随着时间的考验，证明她老人家说的是至理名言，让我终身受益……

我们小学毕业，W老师也小学“毕业”了。因为，我们这“一盘散沙”在W老师的教育帮助下，捏成了“团”，成为本地唯一100%毕业生升入初中的优秀班级，为学校争了光！所以，W老师被评为优秀教师，并被选拔进修后教中学……

由于W老师走得很急，我们毕业时没照毕业相，而是6年后，我们的一些同学从三年制中专毕业后要奔赴工作岗位前夕，我们才补照了“毕业相”。

照片上，W老师坐在当中，我们围在她身边，同学中有三年制师范、卫生和农业等校毕业生，将分配到农村、山区和矿山工作。师范毕业生中，有与我一同留级的班主席，后来又是这个班班主席的X某某。

当时，X某某当选为我们班班主席时，还遭到教导主任的反对，W老师顶住了。后来，X某某从农村教师逐步当上小学校长、中学校长、教委主任，被调到地区教委，最后在某师专光荣退休……

照“毕业相”的第二年，我从四年制中专毕业，分配到滇东北某矿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回家探亲时，听说W老师的大儿子不幸身亡，我忙去看望她老人家……

W老师住在一条背街、小巷里，她们中学的普通教工宿舍楼上，房间里的陈设整洁而简朴。丧子之痛让W老师苍老了许多，但她老人家非常坚强，在我面前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悲哀。反而十分关心我在矿山、井下工作的安危；关心我那被错划为“右派”父母的健康和近况；又关心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

闲谈中，她意味深长地说：“凡事不能过激、说话、做事、想问题都不能过激和钻牛角尖，否则会适得其反……

我与她老人家道别时，W老师把张贴有她大儿子遗像和遗言的一张课本纸送给我作纪念，我一直珍藏到今天。W老师的话和她大儿子的遗言：“读有用的书、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都让我终身受益……

文化大革命后，我又回家探亲，听说W老师动了一次大手术，又忙去看望她老人家。她仍然住在那背街小巷里，房间里的陈设仍然整洁而简朴……

W老师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但精神气色都很好，看不出动过大手术的样子。但看到她老人家一支胳臂空落落的袖子时，我的心凉了，眼泪漱渌渌流了下来……

她反而笑着安慰我：“那么大了还动不动淌眼泪！没有什么，就截了一支胳臂，却保住的性命，还是很划算的……”

我关切地问截胳臂的原因，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是在一次带学生到农村支农时，不小心被细菌感染，最后不得不截掉胳臂。说得非常自然，好像被截掉胳臂的是我，而不是她老人家，说得我的心里更加酸楚和疼痛！她却马上转过话题，轻松愉快地与我话起家常，关切地问我的父母、我的工作，甚至我的个人问题……

那天，和上次一样，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跨进W老师家门，又是坚强的她老人家给我予力量，让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她的家门，继续走在人生道路上……

退休后，我曾多次去看望W老师，她的家仍在那背街小巷里的教工宿舍里，却未能见到她老人家的面。宿舍大院里，有的人认识她，有的人不认识她。听认识她的人说，很久不见她回来了，但还健在，身体很好，只是不知她住在哪位子女家……

听说她还健在，身体很好，我就放心了，但没有放弃，仍然时不时去那里看看她老人家在不在、问问她老人家的近况……

一天中午，我到W老师家附近办事后，顺便又去看看她在不在，问问她老人家的近况。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位认识她的人说，算你运气好，平常她都不在家，我们同一个院子也很难见到她，多少学生来看她，都没看到。刚才见保姆陪她出来散步，她还和我打招呼呢……

我不等她说完，也不顾正是睡午觉时间，忙爬上楼，轻敲W老师家的门。一位面目慈善的中年农村妇女开了门，见我是不速之客，就小声问：“你找谁？”

“我来看望W老师，我是她的学生……”我也小声说。

保姆见我满头白发，有些惊讶，又有些迟疑：“她老人家刚睡下去……”

“谁呀？快请进来，我睡不着，只是躺一下……”这是我熟悉的W老师那慈祥、柔和的声音，她老人家的听力仍然那么好！我忙不迭地冲进里屋……

房间里的陈设仍然整洁而简朴，在那翠绿底色的被子、枕套映衬下，W老师的苍苍银发愈发显得雪白耀眼钻心……

“某某，是你！”好多年不见，W老师仍然能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她老人家要起来，我不让。我说：

“您是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我们俩就像母子般您躺着、我坐着说贴心话……”W老师眼睛有些湿润，欣然同意了。

“你的头发也全白了！”W老师感叹地说：“我88岁了，你才68岁……”

W老师说得幽默而真实！是的，我才68岁，在老师、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孩子！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保姆端来了茶水，和我一起将W老师扶起背靠着躺在床上，突然摸到她老人家缺了胳臂空落落的身体一侧时，我一阵心惊，浑身发凉，眼泪又夺眶而落……

“别把我见到你的好心情破坏了！”W老师笑着说：“都当爷爷了，眼泪还像猫尿一样……”

说得我破涕为笑，保姆也笑了……

“W老师，我找您找得好苦……”

“我知道，你们都来找过我，其实，不必来看我……”W老师马上转了话题：“你爸爸妈妈后来都好吧？他们被错划‘右派’的问题一定都平反、‘改正’了吧？他们可是难得的好人！他们两位要还在世的话，应该有100多岁了！他们都教过我，是我的好榜样……”

W老师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难怪她老人家一直记挂着我的父母，了解他们的一切……

“你记得某老师吗？”W老师又转了话题，不无同情地说：“她后来也被错划为‘右派’，文化大革命后期去世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子女在身边。其实，她也是位好人……”W老师面色惨淡。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位教导主任，也知道W老师被选拔去进修教中学时，她凭藉有亲戚在教育局当官就四处游说，说W老师的坏话，非要抢那个名额不可，却没有得逞。W老师应该知道，却从不记恨；我还知道，“反右运动”初期，她是“急先锋”。知道她也被划为“右派”后，我曾幸灾乐祸，丝毫没有父母和W老师她老人家如此宏大、宽容的胸怀。W老师说得不错，教导主任也是位好老师，当年她也是为我们好……

W老师让保姆拿来发黄、变色的老相册，很快找出我们的那张“毕业照”，准确无误地指出照片上的人，哪个是谁，后来干什么……

照片上的同学，如今天各一方，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军官，有的是教委主任，有的是农业专家……只有我不成器！

“你们个个都很成器，很让我高兴！”W老师又转了话题：“你的女儿、女婿做什么工作？孙囡多大了？

听了我的回答，她老人家高兴地说：“看到你们都有了幸福的家庭，当上了爷爷奶奶，子女有前途，我就放心了……

每次去看望W老师，这位“慈母”、这位坚强老人的每句话都语重心长，让我双耳火辣辣，心里暖洋洋，浑身是力量，生活有方向……

为让W老师休息，我起身告辞，请她老人家留个联系方式。她不肯，说：“我三天在这里，两头在那边。你们的成长是父母和无数老师付出的心血，我只是其中之一，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过得好，父母和老师们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再去看W老师，没有再看到她老人家。保安不肯留下我带去的礼物，说他无法转交，而且W老师也发过话不许留下任何东西，并向每位来访者转达她的问好和“谢谢，心领了！”……

W老师是我的恩师、我的“慈母”！在此，恭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全家幸福！恭祝天下教师身体健康、家庭美满、幸福快乐、万事如意！

(原修改于2010年10月16日1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