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

    在我还小的时候，爸爸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包工头，我们的镇上的镇政府、派出所、中学、主要桥梁啊等等相对比较大项目的政府工程都是由爸爸承包的，所以记忆中的爸爸都是很忙很忙的，家里面也总是人来人往的。早前的时候同样是在镇上做包工头的叔叔伯伯们几乎天天聚在我家吃饭、喝酒、打牌，但慢慢的，我发现这些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来一下，还会跟爸爸吵架，闹个不欢而散，等他们走之后，妈妈又不知道在跟爸爸唠唠叨叨什么，最后都是在爸爸那一句“不用多说了！”以后恢复平静。我一直很好奇那些叔叔们为什么跟爸爸吵架，但一直不敢问，因为爸爸从不允许小孩子过问大人的事情。

    一直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那天下午劳动课，我们班被安排在科学馆后面的果园锄草，我和几个同学躲在树荫下聊天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人指着远处问“朋，那不是你爸吗？”，我抬头望过去，没错的，是我爸，他拿着一把卷尺在工地上走来走去，时而蹲下量什么，然后站起来继续走，然后又蹲下量什么……如此往返，那是9月份的广东，室外温度依然高达40°以上，我依稀可以看见爸爸身上汗流浃背。旁边的同学不解了，问道“朋，你爸不是大包工头吗？怎么跟谋强那些包工头不一样的？你看人家谋强，肥得跟猪一样，天天就躲在阴凉处喝茶，你爸不但长得不肥，而且大热天的怎么还要亲自在公司上干活呢？”，我当时也答不上来，因为我也一直纳闷为什么爸爸每次下班回家衣服和裤子都脏兮兮的。

    到了初三暑假那年，因为在中考前夕打架，把人家打成了重伤，让家里赔了好多钱，所以即便我当时考到了高中（按照家里的惯例，是要奖励的），但爸爸在一气之下还是把我押到他的工地去做苦力，简而言之就是打杂的，说复杂点，就是搬砖头、和泥浆、搭铁条、扛水泥等等粗活。在工地上呆了两个月，很多以前不懂的事情在那段时间都懂了，比如：因为家里客人太多，所以妈妈的零钱从来都是随便放在抽屉里的，这让我养成了乱花钱的习惯，但那两个月之后，我发现，挣钱太累了，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再比如：因为以前争强好胜，经常打人家，老是赔钱赔钱的，经过那两个月，我明白了，打架的最高境界是既打了人家但又不用赔钱（我当时的觉悟只能想到这一点，从没想过不打架就不用赔钱）。再比如：爸爸喜欢较真，工地上的每一块材料，他都要亲自去挑，不是挑最便宜的，而是挑质量最好的，然后施工过程中，凡是涉及重大项目的（比如做打桩、房梁、封顶），他全部要亲自监工，甚至亲自动手协助完成。一直以来搞不清楚他为什么每次下班回家衣服都是脏兮兮的原因，在那个暑假基本上都明白了。

    那个暑假盖的是表姐的商住两用房，也就是盖完那栋房子之后不久，我发现爸爸开始有了难得的赋闲在家，有时候偶尔忙一段时间，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赋闲以后，他离开了老家，去了深圳，也彻底结束了他的包工头生涯。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春节，也就是前几年吧，我喝酒喝醉了，第二天酒还没醒就跟爸爸一起坐车回东莞，趁着没醒的酒劲，我和爸爸有了20多年来的第一次掏心窝子的聊天。五个小时的车程，他问了我很多我读书时期的事情，问我打过几个人、打过几次架（我还真的数不上来），问我打过老师没（我还真没有，但曾经有这个念头，现在想想这是非常错误的念头），问我谈了几次恋爱等等。。。我就问了他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你以前在工地上为什么老是要自己动手？”，第二个是“你为什么突然没干包工头了？” 记得当时他一直望着车窗不说话，我也没敢打扰他，过了很久，快到东莞的时候，他跟我说了这么几句话“我盖的不是公共设备就是民房，每一个工程都人命关天，不放心别人监工，也不安心，怕万一出事，一辈子难受，一辈子不安心，因为不想这样，所以最终没有同流合污，所以只能转行。”

   时间又过了几年，到了2012年，在跟父母分居十几年之后，因为五彩石的开业，妈妈搬来惠州照顾我，这是我懂事以来（高中作为分水岭）第一次跟父/母接触那么长时间，饭后茶余，难免跟妈妈聊起爸爸，聊起往事，聊起他们的往事，妈妈总是在最后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做总结陈词“你爸这人就是不够狠，当时大家都偷工减料，就他最傻！所以最后他带出来的徒弟们都挣到钱了，就他没挣到钱，搞到最后大家还排斥他，到处说他坏话，本来没做坏事的，最后全部坏人一起说他，他反倒成了坏人…”，每每听到这些话，我都只能淡淡一笑，不做回答。因为镇上一共有四座大桥，爸爸盖的两座从来没修过，剩下两座几乎年年修；镇上那条18公里的公路，爸爸负责的那一段，二十年没修过，其他的路段至少重铺了四次以上；我们的中学，爸爸负责盖的教学楼，几乎不用检修，而其他人盖的，早已打满补丁......

    回想在过去的2012年，我也盖了一栋房子，盖得好快，盖得也很漂亮，但当年关将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脚下的踩着的这栋楼好像有些倾斜，看得我一身冷汗，立刻走到楼下仰视，发现还真的是栋危楼！慌了，我着实有点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是我花了一年多心血建成的大楼啊，现在才发现它是一栋危房，怎么办？

    在多个辗转难眠和茶饭不思之后，我找出房子的构建图，发现虽然楼体部分是倾斜的，但我房子的地基却是一流的，怎么办？如果继续盖下去，早晚会倒下，那我该停工还是维持现状？在痛苦中纠结了一个月之后，在咨询了一起盖房子的同事们之后，我选择了拆掉，然后重建。

   拆，没办法，只能拆了，在拆的时候，每拆一块，我都难受，我都想哭，因为那些材料本来都是上好的，但现在都只能面临报废；每拆一块，我都难受，我都想哭，因为每一砖、每一瓦，都付诸了我和五彩石同事们的汗水；每拆一块，我都难受，我都想哭，因为每一粒沙子，每一颗石头我是我和我的伙伴们日日夜夜一起累积起来的。每拆一块，我都难受，我都想哭，但我必须拆，只有拆了，我才能重建，我才能在那块一流的地基上重新盖起一栋摩天大厦，我才能站在最高处眺望最远端！

    我和爸爸一样盖房子，从来不敢偷工减料，选的都是上好材料；我和我爸一样，从来都不敢马虎办事，只是他盖的是人命关天的房子，我盖的是金钱帝国的房子。如果会跟父亲一样走上平庸，甚至被迫退出这行，我也无怨无悔。但我和爸爸不一样的是要学会相信自己的监工，相信自己的同事们，而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李朋诚  2013年1月26号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