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与有序
(2020-07-19 06:28:08)无序与有序
透析《红楼梦》中日期描写
一.
在《红楼梦》中,对于人物活动时间的描述,前后文中有时间次序混乱的现象,不妨简称其为“无序”。按常理说,如此“无序”属于文笔有误,本应改正。然而,却一直存在于《红楼梦》的各种手抄本中,以至于,今天出版的《红楼梦》中也存在。
但是,在《红楼梦》中,也有另一种描写日期的手笔,即,只有一个日期被写明,其余多日的活动日期,被准确地隐含在行文之中,不妨称此为“有序”。
对于如此特殊的日期描写,值得探讨。在本文中,将考察“无序”与“有序”各一个案例。此两例中的日期,都牵连了相继四五回书中活动的描写。一个案例中的日期,混乱出奇,另一个,“有序”的日期精确无比。本文将通过《红楼梦》书中的描写,以及收藏的抄本和史料信息,对如此不同寻常的日期描写,透析作者的精心设计所在。
二.
在《红楼梦》第26回中,在写到宝玉与黛玉闲话时,其后有相关的几段文字:
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
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来的这么快!”……。
薛蟠道:“……。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
在这些文字中,明白写出,宝玉被骗到薛蟠和冯紫英等人面前。随后,还有如下对话:
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
又因为冯紫英有事提前告辞:
冯紫英……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请注意,宝玉被骗去饮酒,直至饮酒方散,都在同一天。但是,按照薛蟠所言“明儿五月初三日”,那么,《今天应当是五月初二日》。可是,按照宝玉道“前儿初三四儿”,《今天应当是五月初五六儿》。到底谁说的对呢?先不急于回答此问题,看看下文再说。在宝玉与薛蟠等人饮酒散后,宝玉回到怡红院时写到: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与此同时,林黛玉也在惦记着宝玉:
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至此,袭人和黛玉都担心宝玉被贾政传唤,与前面引文中宝玉被骗,自然都是在同一天。在黛玉吃了闭门羹后,随即进入了第27回的描写,书中这样写到:
请注意,这里写到次日是四月二十六日,那么,当日必是四月二十五日,此日也正是前文中宝玉、薛蟠饮酒之日。然而,对日期的说法,却与前两人的说法都不相同。换句话说,对同一个日期却有三种说法:薛蟠的说法,宝玉的说法,书中的说法。到底谁说得对呢?还不能急于回答,因为还有下文可说。
在第27回中,葬花是活动的重要内容,而且,一直到此回结尾处,林黛玉方才吟完她的“葬花词”。在第28回开始处,接着写宝玉听到了黛玉的吟诗,被她的“葬花词”所感动后,二人哭诉了衷肠,请看: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看来,“昨晚的事”(在四月二十五日)只是一场误会。然而,到了第29回又写到: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
如此看来,在第26回的活动日期,直到第28、29回,仍然有两种不同说法“各不相让”。
对读者来说,以上的时间次序混乱,可能是漠不关心。但是,对于作者而言,为了追求完美,理应避免上述的无序现象。况且,其修改是很容易的事,比如,按照《今天是四月二十五日》修改薛蟠的生日,以及贾宝玉语言中的失误。
至此,问题还不能被最后解答,因为,在版本考察中,发现又有难以解释的纠结问题。具体而言,在《杨藏本》和《列藏本》中,在第27回写到芒种节时,不是“四月二十六日”,而是:
《杨藏本》: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七, 元这日未时交芒种节. (原被误用元)
《列藏本》: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七, 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
虽然只是“六”与“七”的区别,可是,不难想到,“六”和“七”两字不容易被抄错。另外,收藏者也没有兴趣在“六”和“七”中做修改。换言之,无论是“四月二十六日”,还是“四月二十七日”,都是作者的手笔。
于是,读者自然会问,将“六”改成“七”,值得吗?既然能做如此无味的修改,为什么对明显的时序混乱,却无动于衷呢?如此疑问不能回避,因为,作者可能是刻意所为。
请看,薛蟠首次出现在《红楼梦》中时,便是以强买民女甄英莲(谐音,真应怜),喝令豪奴打死冯渊(谐音,逢冤),成为“葫芦案”中的杀人犯,却“长行去了”,“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全书所描写的薛蟠,作为豪门浪荡公子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是很成功的。
但是,为这样的“人渣”写履历时,却有点古怪。请看:此人姓薛,名蟠(龙也),字文龙(引自甲戌本),职业“皇商”(谐音,皇上),外号“呆霸王”。虽然,作者有权给他笔下的人物这样编写,可是,太有“碍语”之嫌了。另外,“字文龙”在如今收藏的抄本中,也有用“字文起”的,然而,更值得关注的是,在《杨藏本》中第79回,其前半回目是: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其中的“龙”和“狮”,分别被修改为“起”和“吼”,即有,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由此可见,用“字文龙”还是“字文起”,作者也有过犹豫。既然作者有权做决定,此处仅只是“龙”与“起”的一字之差,小事一桩,何须改来改去呢?看来,作者也怕担“碍语”的风险太大了吧。
那么,真的有“碍语”吗?请回看前文中两次写到薛蟠的生日是“五月初三”,与其他的说法相冲突,也全然不顾,这也有点怪。再请看,在张贻柱的文章“《红楼梦》中日期的反清用意”中,有如下文字:
由此可见,《红楼梦》中坚持薛蟠的生日是“五月初三”,可能成为“碍语”的又一佐证。
而且,近些年来,还有学者撰文,论述前文中出现的“三月二十八日”与“四月二十六日”,也与明清时期重大历史事件时间相吻合,认为作者是借此抨击朝政。
综上所述,本文透析了“无序”案例中的文笔,有作者刻意为之的迹象,可能与“碍语”有含蓄的牵连。作为本文的考察分析,仅此而已,继续深入研究两者的关系,不属于本文所要讨论的课题。
三.“有序”的案例
在《红楼梦》第37至42回中,描写了相继进行的多项活动,只在首尾两处写明了确切日期,即,在第37回开始处有文字: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 择于八月二十日起 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 外面诸事不能多记.
在第42回开端不久处,借查看《玉匣记》写到: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遇花神。
在以上两个日期之间所有活动的日期,再没有具体记
述。这正如引言中所说的,在此两个确切日子之间,
其活动的日期可能被行文所隐写出来。
对于广大的读者而言,可能会对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描写,津津乐道,几乎没有人关心这些活动的确切日期吧。如果说,近些年来,有人关心此话题,自然会问,为什么要关心呢?
此问题至关重要,这要从红学研究的进程来回答。自《红楼梦》传世以来,早就有人认为书中有“碍语”,并且有人认为,书中有暗笔批雍正。近年来,又有人想到,书中可能暗藏雍正的忌日,而且藏在书中最欢乐的气氛中。于是,自然会想到,在第37回与第42回之间的文字里,是否隐藏着雍正的忌日---八月二十三日,而且是在充满无比欢乐的气氛中。具体寻找的过程和结果如何呢?下面慢慢道来。
首先,自然会想到从第37回开始处,沿着其后面的行文,寻找活动的日程。请看,从“八月二十日”贾政起身后,接下来书中写到:
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 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
可见,从引文中的“这日”,无法推断具体所指的日期。正如朱光东先生所言:
“此处不但没有写出具体时间的月与日,也没有与前两行的八月二十日之事细致联系,确实让读书人感到这里只是信笔写出的,没有人会认定其具体日期,也不会感到有必要。”
说的很对,这也能代表广大读者的看法。
于是,自然会想到,第42回开始处写到了八
月二十五日,而此日正是刘姥姥在贾府逗留的最后一天,此天的活动当然是在八月二十五日进行的。从第42回有“八月二十五日”的那段文字开始,借助“这日”“次日”等时间状语,往回寻找逐日的活动内容和日期,直至第37回的开始处,便得到井然有序的日程表:
二十四日:茗烟出城,
二十三日:写菊花诗,螃蟹咏,
二十二日:接湘云,
二十一日:起诗社,
二十日: 贾政点了学差。
这是作者隐含在行文中的日程表。如今,已出现在诸多红学论著中,且未见有争议,故不赘述细节(可参见《数理话红楼》)。
在此日程表中,不但包含了雍正的忌日---八月二十三日,而且是在第38回中,此回中记述了大观园里吟诗作乐,欢天喜地的盛况,浓墨林黛玉夺魁菊花诗,淡墨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后半回看似赘笔(有文学家这样认为),好像是给薛宝钗一个安慰赛,实则有隐意。请看她的“螃蟹咏”吧:
桂靄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书中还明白写道,在看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之后,
“众人不禁叫绝”“写得痛快!”
看完全诗后,
“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作者痛快淋漓地骂出了心里话,横行霸道诡计多端者,终究逃脱不了落入汤锅的下场。
看到此处,可能有人会问,认为借此骂雍正,这是作者本意吗?对此问题不能用“是”或“非”来回答。提问者也应当理解,因为,如此暗骂之笔,只有作者本人知道是否有意为之。即使是故意为之,也不会公开承认,因为那时正是文字狱猖獗年代,承认会招来杀身之罪。难怪作者早就有言在先:
“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 上也”(引自《红楼梦》之凡例用语)。
但是,在作者内心深处可能认为,替先祖出了一口恶气。所以,针对如上的问题,采用红学家陈维昭提出的“为真概率”来回答,是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具体而言,对于如上出现的隐笔,仅仅是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应当估算,即所谓的“不为真的概率”。相反的就是“为真概率”。一种简单的估算是,
巧合的概率=1/354=0.28%,
这里的354是农历一年的天数,以上算法,类似于,从54张扑克牌中随机抽取一张,恰好是大王牌的概率为1/54=1.85%. 于是,前文中作者有意暗骂雍正的“为真概率”是:
99.72%=100%-0.28%.
其实,真正的“为真概率”,比上面的数值还要大,因为,说明作者有意所为,还有另外两处文字依据。而且,这两处也恰好出现在第37回和第42回的开端处,充分说明与如上的隐笔,是一脉相通的精心构思之笔。具体陈述如下。
第一处,在第37回开端处的几行文字,是对贾政得了学差,被家人送行的简单描述。此后便是如前文所引述的“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的活动。值得注意的是,在如今所收藏的手抄本中,对于第37回开端处的那段文字,有较大的差异:
在《杨藏本》《列藏本》《舒序本》中,
全无此段文字。
在《蒙府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
中也有那段文字。
可见,在这些抄本中既有存在那段文字的,也有不存无的,还有存在于修改文字中的。不能不说,这其中可能有重要信息。首先指出,从文字的性质看,如红学家林冠夫所言,有无那段文字,并不影响读者阅读后面的内容。换言之,那段文字是可有可无的。其实,前面所列出的在抄本之间的差异,说明作者也有过取舍犹豫的表现,最后还是采用那段文字。那么,添加这段文字的用意何在呢?
首先指出,在第37回开始处,写贾政“出差”只是过度性的文字,若日期使用“这日”也属常见之笔。这里写得那么精确,似有特殊用意。
再仔细观察还发现,在第37回开端处,如果不加那段文字,只有第42回出现了“八月二十五日”,显得孤零零的,读者更会认为,此处的日期是信手写出的。但是,如果在第37回开端时添加了“八月二十日”,便与第42回开端时的日子遥相呼应,而且两者之间只有五天,再根据前文推断出来的日程表,可见,“八月二十日”不仅是具体日子,而且是恰到好处。
第二处,在第42回中,凤姐因女儿生病叫人翻阅《玉匣记》,看是否撞到令人生病之鬼邪,查得结果是: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遂命人请了纸钱按书中之法去做。所谓《玉匣记》,乃明清间十分普及的祟书,其所记的祛病之法:
“二十五日病者,正西得之金神。使老子鬼作病,头重身沉,不思饮食,其鬼在睡卧处坐,用白钱七张,正西四十步送之,即安。”
对比两段引文可见,曹雪芹并未确切参照《玉匣记》一书,只是略取其意。而真正目的则是置入关键性的“八月”两字(详见黄一农在北大的演讲,2017年4月14日)。
在《玉匣记》中不加入月份,是正常的,否则使用面太小了,不合祟书惯例。但是,如果不加入“八月”两字,那么,至少不能排除九月二十五日,再加之前文所言,贾政“八月二十日起身”,与下文的宝玉“这日正无聊之际”,中间没有任何时间间隔的界定,便无法得到前文的日程表了,特别是不能涵盖雍正的忌日了。
可见,在此加入“八月”,至关重要,因为,前文的日程表,恰好是从“八月二十五日”开始,准确考察得来的。再联系前文对第37回开始处的“八月二十日”的考察分析,可以看到,在第37与42回中,出现的一头一尾的两个日子中,存在着作者巧妙,而且精心用笔的迹象。其中额外添加“八月”两字,近乎于作者刻意所为的破绽之笔,难以辩解。
综合本文对两个案例的考察分析,虽然“无序”与“有序”表现形式截然不同,但是,在透析作者用笔的过程中,却有不少相似之处。然而,继续探讨作者更深层的隐意,需要更多的有关资料信息,非本文所能企及的。
最后,为了写下本文的结语,想到了《红楼梦》开篇之前,作者写下的一绝:
由此引出如下对联:
滿紙心酸其中泪, 誰解作者荒唐言?
作为本文的结语(其中的下联是汤家豪教授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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