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镜芙: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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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回忆潘镜芙童年和青少年时 |
分类: 亲情 |
2024年1月16日星期二
编者按:父亲的诞辰即将到来,发表父亲在2010年为南浔馀德堂家谱《从江南古镇走出来的人》所撰写的文章以作纪念。
父亲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当年实施身份证登记时,父亲只知自己的阴历生日是己巳年【蛇年】12月27,却不知对应的阳历,就报了1930年1月20日(现在查万年历,知道应该是1月26日)。本着尊重现实的原则,现在父亲诞辰用的是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回忆
1930年1月,接近农历年底,我诞生在南浔镇。外祖父庄幼先是个老秀才,特别希望外孙一生平安,心静如镜,为我起名叫潘镜芙。7岁时到南浔中学附小读书,校舍是西式平房,背靠小溪,环境优美,但数十年后我重返故乡,在花园弄周围已找不到它的影踪。上学时用的书包是母亲缝制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名震环宇”四个大字。
照片:父亲的童年时代
记得班主任是姚老师,她爱人钱公侠是上海的作家,那一年的中秋节,夫妇俩在校内邀请我赏月吃月饼,那天晚上我真高兴。上世纪四十年代我在上海还见过姚老师。
母亲是小学高才生,从小聪慧颖秀,古汉语颇有功底,并写得一手好字。她心灵手巧,据父亲说那时南浔镇刚有电灯,房内的灯和床头开关是她接线的。小时候父亲常到安吉孝丰一带采购造竹筋纸用的原材料,不大在家,每晚都是母亲在灯下陪我复习功课。
外祖父是个老秀才,深度近视,家里珍藏有《二十四史》等纪传体史书,堪称书香人家。外祖母慈祥可亲,从不发怒。泰舅父逃难前后一直是我家的好帮手,三舅父教会我吹口琴,小阿姨只比我大四岁,小时候常抱我。乘坐小船和母亲到后河头外婆家去是最快乐的事。童年时一起玩的小朋友现在都没有联系了。外祖父常在书房里看二十四史,我好奇地望着那高达天花板的巨大竹制书柜,心中无限向往。小小年纪就知道了,在这里面有好多大套的、非常有意思的书。或许是留在脑海的的印象太深,我从小就对读书有了浓厚的兴趣。
父亲的外祖母沈乃同老太太
上小学三年级时(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日战争爆发了。就在这年的“八·一三”,日本侵略军大举进攻上海,上海军民英勇抵抗。我跟在大人们后面,每晚收听电台中广播的战况,父亲和店铺的职员们则把战报抄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大门外以示振奋。一开始时,从前线传来的都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可是随后战况不好,突然传来消息说数万日军在金山卫登陆了!中国军队无奈,被迫从上海撤退!为什么?“唉,小日本陆路难进,就转奔海路袭来上海,他们登陆时畅通无阻,就欺负我们中国没有海军呀!”听到父辈们忧伤的谈话,我幼小的心灵中,多么希望我国能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啊!
日军很快迫近平望,离南浔镇已经近在咫尺。镇上一片惊慌,一艘艘逃难船向镇外驶去。我家逃难困难重重:伯父在外未能归来,成年男人只有父亲一人,祖母一双小脚,母亲怀孕即将临盆,包括伯父的五子一女大大小小共十个孩子中,最大的慧如堂姐也才15岁。我家乘船先在湖州乡下逃难,曾到达“璐村”、“荻港”、“木勺浜”等地,然后到吴江县严墓镇(现在叫铜锣镇)乡下田塍浜居住。在这里,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婴,因为兵荒马乱难以喂养,只好将她送给房东农妇——她的女儿出生后不幸夭折,乳水未干——做她长子的童养媳,两家还认了亲,可惜后来听说这个小妹妹也因病去世了。
1938年5月正是春暖花开时光,我家又乘上了一艘木船,从水路前往上海去投奔亲戚。当时日军在米市渡设下了封锁线,鬼子手握刺刀,凶神恶煞似的搜查每一个过往路人,好容易过了这道鬼门关,就进入了黄浦江。那是我第一次到大上海,第一次看到黄浦江。浦西的租界看上去虽然还很明亮,浦东地区却早已经沉入一片黑暗之中。木船在江边慢慢划过,一艘艘日本军舰和大大小小的外国巨轮连绵不断、神气十足地停泊在黄浦江中间,辉煌的灯火映衬在水面那不断变化的涟漪中,是那样光怪陆离。在自己国家的江中却始终连一艘中国军舰也看不到,这不能不给我以强烈的刺激。什么时候才有我国自己造的强大军舰呢?逃难,小船,军舰,在我幼小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图片:1938年祖父与儿子(左)、侄子(右)的照片
到上海后在“新世界饭店”住了三天,然后到环龙路73号C租了三楼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三代两房十余人在一间房内住下。堂兄弟6人白天到爱群女中附小上课,晚上复习功课睡双层床,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父亲晚上常给我们讲故事,有一次讲“一棒雪”雪艳刺汤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父亲购买了一套金圣叹批注的“三国演义”,每晚给我们讲一段。到后来我就偷偷的自己看,虽然是文言文,也大致能看懂。
小学读书时教国文的沈老师课讲得好,由于爱好看小说,我的国文成绩一直都很好。有一次,我将逃难经历和真实感觉写成了一篇作文,描写了当时所处环境的水深火热,表达了对和平安宁的向往以及报效国家的决心。沈老师被这篇文章重重地打动了,他不由得惊叹:“好!”随手就在本子上批了个“超”。
父亲的祖母方守道老太太
祖母长期吃素营养不够,再加为家事操劳,生了一场大病。马燮庆姑父为人热心,我家在上海时,麻烦事都请他帮忙,他夫人方同琦是祖母的内侄女,和祖母很亲,祖母病中他们俩帮了大忙。为使家中清静一些,他们邀我到马家住了一星期。马兴源表哥是他们大儿子,比我大几岁,对我很热情。当时我在看巴金的“家”,我说这本书真好看。他说美国小说“飘”才好看,我很不以为然。数年后我看了“飘”和“简爱”,才感到这两本书真写得好。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南京工作时,知道他们家已搬到南京,又到他们家去。兴源表哥早已故世,只看到他的两位弟弟。燮庆姑父是南京有名的工商业家,马头牌冷饮曾经在南京很畅销,当年他送子参军在报纸上报道过。后来燮庆姑父在医院动手术时故世。在上海时和我要好的庞民生表哥是庞赞成太姑丈的孙子,也已在五十年代故世。
在上海居住后期,因环龙路73号C住房太挤,曾在锡荣别墅内另租了一亭子间,由父母和我们三个兄弟居住。同住邻居赵家、叶家是赵丹、叶露西的亲属(赵、叶本人当时在内地),叶露西的弟弟叶小珠在“木兰从军”电影中饰木兰弟弟,另一弟弟叶小铿和文艺界很熟,曾陪我无票进剧场看话剧“家”等。
图片:1941年父亲小学毕业照
1941年小学毕业后,与云从哥同进扬州中学(由扬州迁上海)读初一。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战事进一步扩大,日军进入了租界。父亲举家由上海迁往苏州。伯母、慧如姐、云从哥、雁来和鹏举弟去内地伯父处,鹤翔堂弟随我家到苏州。在苏州外祖母家接回了慧乐小妹,她正在读小学一年级,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活泼可爱,逃难分别时她还在吃奶,到这时相会,倍感亲切。
到苏州后住在大郎桥巷沈家。沈坚志老先生是南浔镇百年老店“野荸荠”的店主、我家逃难在田塍浜时,他们全家也从苏州逃难过来,在太湖一带被强盗洗劫一空,我家祖母做好饭菜招待过他们,和我家很有交情。沈坚志老先生有三个女儿,排行第六的女儿是才女,中国画画得很好,我们叫她六嬢嬢。后来她按照父亲的意见嫁给姚老先生,作为我家后来居住在铁瓶巷时的邻居,凄苦地过完一生。花一样的女儿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老先生,过早地守寡,直到凄苦地过世,很可悲的。
照片:父亲与堂兄和弟妹
到苏州后我插入教会学校乐群中学就读初中。不久,由于美国的急剧败退,汪精卫伪政府接收了苏州市所有的教会学校,并将乐群、晏成、慧灵等教会学校合并为联合中学。以后这所学校又先后改过一些名字如教育学院附中、省立第二中学、苏州三中等。
教育学院附中教国文的彭启予老师教学很有一套方法,对学生也很好,想方设法把很多同学对国文的兴趣引发出来。曾经有一位同学写出一篇作文,内有“……夕阳的余晖,送给他一个长长的背影”这样的句子,彭老师就在同学中称赞他写得非常出色。彭老师还教我们学习文言文和诵读唐诗宋词。记得彭老师在一次上课时,向同学们提出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词是什么吗?”这时高群鹤同学站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并用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词来举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彭老师高兴地称赞了他,说你不愧是高于群鹤,接着就对唐诗宋词做了一些介绍讲解。他教给我们诵读的第一首词是李白的《忆秦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古诗词中那种饱含天地苍凉、伤国忧民的情绪和意境,以及悠深的韵味深深地感染着我,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在后来忙于工作的时间里,这首词始终都留存在我心里,一直能流畅地背诵出来。在彭老师的教导下,我学会了写文言作文。
图片:1945年在苏州中学
初中时我对文学很感性趣,除了鲁迅、茅盾、巴金等的作品外,因为父亲是张恨水迷,也看了“金粉世家”等小说,为冷清秋嫁入豪门的悲惨遭遇而叹息,特别是对她离金家出走后写给金燕西那封信。
由于一门心思偏好到文学中,我放松了对数理化的学习,结果在初二时的一次代数考试中不及格,代数就真的这样高不可攀吗?我非常不服气,于是痛下决心要好好复习。就在一遍遍地做着习题时,对那一直不太明白的未知数“X”,突然间感到豁然开朗,以此来做各种计算难题,也都全解决了。原来数理化并不难,还是自己没有真下功夫。由此开始,我对数理化也有了兴趣。
父母对我的学习很重视,因当时学校读日文,不读英文,为我找老师补习英文。那时我的远房堂哥潘聪全家也在苏州,由潘聪介绍他同学柴庆翔作为我的英文老师。每天放学后我到他家中学英文。柴老师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后来移居美国。潘聪因患肺病,现在南浔休养,他弟弟潘大德是我童年时好朋友,现在南京,常照顾他。
图片:1946年在苏州摄潘氏家族合家欢
1945年抗战胜利后,苏州中学从宜兴返回苏州,经过考试我进苏州中学高二学习。伯父全家也从内地返回苏州,1946年在苏州的合家欢照片,是弥足珍贵的,照片中从祖母、伯父母、父母亲到我们一代共15人。这是两房兄弟姐妹的又一次大聚会。堂兄弟们都在苏州中学读书。
为了能够专心学习,虽然家就在苏州城内,我还是寄宿在校。学校的宿舍就在校址大门口马路对面的平房内,每间十余平方的房屋中,住十个同学。学校与紧隔壁的孔庙相通着,附近是沧浪亭和可园,苏州美专也在附近。校内的建筑坚固耐用,教室也比较宽敞,道山亭和碧霞池构成了优美的环境。课余时候,与同学们到孔庙、道山亭、碧霞池等处散散步,便感到身心愉快、疲劳顿消。
当时在我们班上任教的国文教师是蒋吟秋,英语教师是汪毓周,物理教师是江浩,化学教师是濮玄因,史地教师是钱兆隆,他们都是学识渊博、循循善诱的良师。
有一次上课铃声响过之后,江浩老师信步走上讲台,开始讲解物理课程。到快下课的时候,江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同学们,现在我问你们,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质量大些?”“一样大。”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错了!”江老师微笑地说,“在空气里称当然是一样重。可是因为空气有浮力,而棉花体积大,故受到的浮力也大,若在真空中,应该是棉花的质量大一些。”
“哦!这么回事。”同学们恍然大悟。
江老师生动的教学方法,使我对物理课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我初中时的文科成绩一直优于理科,随着学习的不断加深,这些新鲜的知识对我产生了无尽的吸引力,于是我把自已的满腔热情又用到物理课上,并开始全面向数理化进军。
汪毓周老师的英语教学也是很有特点的。他上课时经常大声朗读课文,那种铿锵的音调使同学们都感到振奋。他在班上选拔英语朗读人选时,鼓励学生们自己选择朗读文章。对我准备的朗读文章“A
苏州中学的学习风气好,同学们相互帮助,最终大家都有提高。我同宿舍的同学徐亚伯,父亲是留洋的光学博士却不幸英年早逝,他在班上年纪最小,但天资出众,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上课时与我坐在同桌,在数学、物理学习中对我帮助很大,他特别注重对物理概念的理解,有的难题在他分析后,就变得易于理解。刚开始时,我的英语作文虽然努力却成绩一般,后来徐亚伯告诉我要多用课文和英语读物中的成熟语句,不要老是靠查看汉英词典写出一些中文式的英文句子,不久我的英语作文成绩就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样我就从过去的文科特别突出,进展到文理各学科课程都均衡发展,为下一步投考大学工科作了准备。
图片:父亲1952年浙江大学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