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观棋歌

                                                                            转载于《天地间》
    我最早接触的咏棋诗，就是刘禹锡的《观棋歌》。当时我很激动，我们的先贤怎么会给我们留下如此辉煌的咏棋诗篇呢！从此，也就爱上了咏棋诗。从文学的角度说，该诗出自诗中国手的笔下。从围棋史学的角度讲，该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位鲜为人知的佛门围棋高手的信实资料。它在中国围棋史上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

观棋歌送儇师西游

长沙男子东林师，闲读艺经工弈棋。

有时凝思如入定，暗复一局谁能知。

今年访予来小拄，方袍袖中贮新势。

山城无事秋日长，白昼懵懵眠匡床。

因君临局看斗智，不觉迟景沉西墙。

自从仙人遇樵子，直到开元王长史。

前身后身付馀习，百变千化无穷已。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

雁行布陈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行尽三湘不逢敌，终日饶人损机格。

自言台阁有知音，悠然远起西游心。

商山夏木阴寂寂，好处徘徊驻飞锡。

忽思争道画平沙，独笑无言心有适。

蔼蔼京城在九天，贵游豪士足华筵。

此时一行出人意，赌取声名不要钱。

    本诗为歌体，用语通俗。仅从字面上读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笔者试着说说全诗的大意：儇大师是湖南长沙人，在江西庐山东林寺出家步入佛门。大师擅长弈棋，闲暇无事总爱阅读有关围棋技艺方面的典籍。您有时凝神静坐，看起来象是坐禅入定，但谁敢断言不是暗暗地在脑子里复盘呢！今年来我这儿作短暂停留，随身携带着自己新研究的势图。我贬职后，无事可干，秋日昼长，只有朦胧大睡，虚度时光。随着禅师的到来，观您当局斗智斗勇，我一下子就被您的棋艺所吸引。经常是一局未了，红日早已沉落到西墙之外，而我却毫无知觉。从观仙人下棋的樵夫王质，到我朝开元年间的棋待诏王积薪，围棋技艺代代相传。中间经过多少人不断研习，以致此艺千变万化，没有尽头。对局之初，棋子错置，稀稀落落，好似辽阔夜空中的几点晨星。接下来，就看到双方互相搏斗，势如三秋用兵，十分勇健。大师连续轻灵斜飞，两翼展开，象大雁的飞行序列，观棋的众人都不明白您的意图。而您又能在对方的势力范围之内，神出鬼没地走出活棋来，真让人们惊叹不已。禅师走遍三湘大地，还没有遇到能与之匹敌的对手。整天和别人饶子下棋，不利于自己素质的提高，甚至可以说，降低了大师的棋份。禅师说尚书省里有几个爱棋的朋友，所以就动了远游长安的念头。计算禅师的行程，入夏以后，您将会行经商山，那里的夏日，林木茂盛，绿阴清寂，您不妨在那里盘桓数日，那里就是商山四皓围棋的地方。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象儇师那样，一边下棋，一边事佛。对此，我心领神会，但却不便言说，其实心里是十分向往的。繁华的京城高高在上，那里多的是富贵闲人，多的是豪放任侠之士，活生生一个花红酒绿的世界。所以儇师此行出于常人的意料之外。大师不是向往帝王之都的盛大与繁荣，也不是为了交接名门贵人，更不是为了捞取金钱，只是为了与高手会棋，力争国手的荣誉。
    “山城无事秋日长，白昼懵懵眠匡床”一句中的“山城”，指的是什么地方呢？应该是指郎州治所，即今湖南常德。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棋待诏出身的王叔文当了宰相，执掌朝政。刘禹锡尤为叔文知奖，以宰相器待之。“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坐贬连州刺史。行至半道，又被贬为郎州司马，时年34岁。司马，是州刺史的佐吏，位在别驾、长史之下，是个无足轻重的职务。所以他无事可干，秋日昼长，只有朦胧大睡，虚度时光。他自称闲暇无事，其实却压抑着满腔的不平，表现了诗人对其处境的极度不满。
    有人在介绍此诗时，说“山城”是指连州（治所在今广东连县）。
    刘禹锡在朗州一住就是十年，唯以诗文吟咏、游历山水为事。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他才被召回京师。他又作诗触怒当道，“某一坐非语，废锢十年，昨蒙征还，重罹不幸”，再次被贬远州，连任数郡刺史，一去又是14年。其中在连州五年。不管怎么说，刺史乃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如果他在诗中公开扬言“山城无事秋日长，白昼懵懵眠匡床”，无所事事，大白天还朦朦胧胧睡大觉，任谁也会把他的官给搂了，当个司马就够便宜的了。所以，该诗不可能是连州刺史任上作的。
    诗中所说的“开元王长（zhǎng）史”，无疑是指唐玄宗开元年间的翰林棋待诏王积薪。称王积薪为王长史，这在其它的围棋史料中还没有看到过。长史是个不小的官。如果是个上州长史的话，位在刺史、别驾以下，是从五品。看来王积薪后来的官是作大了，比进士出身的刘司马官还大。
    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有人介绍王积薪，说他是个砍柴的出身，以砍柴为己任，故以‘积薪’为名。这些故事不知本于何处。我总疑心这是作者杜撰的，或者是戏说。《史记·汲黯传》里有汲黯对汉武帝说的一句话：“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上。”“后来居上”这个成语即源于此。谁敢肯定王积薪的取名不是这个原因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王积薪的老爸一定是个读书人。说取名“积薪”，就是立志要做个砍柴的，真有些望文生义了。难道棋待诏顾师言是个教书先生出身的人吗？
    从“行尽三湘不逢敌”到末句，有人是这样解说的：

    “儇师打遍三湘无敌手，整天跟低手下让子棋，把自己的棋格也降低了。孤独求败，难觅知音，听说京城里有高手，遂起西游之心。京城长安既有商山四皓弈棋的美丽传说，而今又多弈棋好手，儇师或放下锡杖驻足观棋，或欲亲自上阵弈棋争道。不由在沙地上画起棋局演练起着法来，或有所得，快适于心，不足对外人道也。九天之上的长安的威严，贵族豪门奢华的宴席，令人心向往之。儇师这一行的目的，却出人以外，目的不在赌取财物，而在赌取名声也。”

    “商山夏木阴寂寂，好处徘徊驻飞锡”，刘禹锡在诗中说得明明白白，他说儇师你此行将经过商山，那里有着四皓围棋的古老传说。那里的夏日，林木茂盛，绿阴清寂，你不妨在那里挂锡盘桓数日。商山，在今陕西商洛市东，到西安的路程，少说也有三百多里。其间，崇山峻岭阻隔，在交通很不发达的古代，实在不是短路程。怎么到了论者的笔下，竟成了“京城长安有商山四皓弈棋的美丽传说”呢？
    “忽思争道画平沙，独笑无言心有适”，这里的“画沙”是什么意思呢？真如论者所说是“在沙地上画起棋局演练起着法”吗？常识告诉我们，在平沙上画方格，少于一寸见方，恐怕是画不出来的吧。如果真地“在沙地上画起棋局演练起着法”，得画多大个棋局呢？那么大的棋局怎么下棋呢？笔者生活在北方一个小城里，公园里设置了大理石面的围棋盘，刻的格子竟有3厘米见方，从来没有人在上面下棋，真让人见笑了。我们的古人下棋是很讲究情调的，讲究野趣，讲究回归自然。相应的咏棋诗句比比皆是。棋具的发展走的是轻软的路子，不象日本人那样整出个大木头墩子。诗人杜甫不是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的诗句嘛。出门在外，用纸画个棋局带上，也不是什么难事，用得着在平沙上划方格子吗？那么，“画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关于“画沙”，南宋诗人陈与义有一首为别人收藏的一幅织锦佛诗所赋的诗歌，其中有一句云：“画沙累土皆见佛”。他又在别人抄写完《华严经》后，赋诗一首，其中有云：“画沙累土皆佛事”。其后的注释家讲解这两句诗时，引用了佛经《华法经》中的几句，说“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佛经的意思是说，大至捐资建庙，小到童子作聚沙为佛塔的游戏，这都算是成佛之道。从这些资料看，我们把“画沙”解释成事佛应该不会错。说“画沙”是“在沙地上画起棋局演练起着法”，大有望文生义之嫌疑。其实，这两句是诗人刘禹锡在写自己的感想，他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应该象儇师那样，一边下棋，一边事佛。对此，我心领神会，但却不便言说，其实心里是十分向往的。绝对不能理解成儇师“在沙地上画起棋局，演练起着法，或有所得，快适于心，不足对外人道也。”
    本来我真应该象刘禹锡那样“独笑无言心有适”，结果却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一大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