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人生
(2011-03-25 10: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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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梦骆以军我们杂谈 |
分类: 散文 |
我曾做过一个这样的梦:梦中场景是在一类似南港线捷运终点昆阳站一带之印象,一空旷如假期之街景,一个铁道阡陌纵横、机关车维修、停歇、调换轨道的终点。戴着黄胶盔的工人,在柏油热浪的凹凸空气里埋头锁着铁轨上的巨大螺丝。我记得在梦境中我骑着那种孩童车尺寸的捷安特越野车,车后站着的我的姊夫││虽然真实世界里我并未有这么一位姊夫││他扶着我的肩,我们笑嘻嘻地任那脚踏车从出站后的一个陡坡朝下俯冲。
后来从那个梦境醒来后我自然是怅惘极了。不只是那个画面中的明亮无忧,我置身其中清晰可感的少年身体,那位未曾谋面的姊夫,梦中那个画面无论朝前倒带或朝后播放,都似乎是一组和我现在的人生完全颠倒重组的人际关系。
在醒来的这个界面细细体会,努力召唤梦中更多细节,愈清楚明白:那不只是「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境向我展演的,是一个和我现在正在经历的那个版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记得在我从那个车站出来之前,我是不断地在类似「侯峒」、「菁峒」、「暖暖」这些候孝贤电影里的东北山区废矿的小车站间换车转车。那些小站月台遮篷的方形木柱皆被蛀虫啃蚀中空,我脑海里浮现一句一位女性长辈曾给予的忠告:「你总是把一目了然的事实弄得那么复杂。」问题是我总是搭错车,发现后匆匆下车又必须在这巨大蕨叶密覆的无人小站,旷日费时地等候反方向折回主干线的小火车。
这之前的另一个画面,亦是在那样的某一部电影中的印象:光线暝晦的一间和式房间,人脸的廓影全在一种低抑谨慎的气氛里凑近说话。
那位在现实世界里我非常尊敬的女作家在这里变成了护士长之类的角色。在梦境中(在那个房间里),她木讷而权威地劝说我接受一旁一位沉默医生注射一种昂贵的疫苗。我记得我在梦中饱含情感地那么想着:「即使是比这更严重之事,您说的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哪。」
那样的,和我现在这个无法挽回的人生,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种人生。事情似乎变得单纯而容易解决。除了在那些车厢间的联结踏板上摇摇晃晃地醒悟:「唉,又坐错车了。」或一种窸窣的不安:「时间会不会这样被耽搁了?」
所以在后来那个画面,在明亮的光照下,走出那个车站,骑着捷安特越野车,后座载着比我年轻的姊夫││后来我才确认,这位「梦中姊夫」,真实世界里是一位命运比我坎坷的学弟。这两年来自我父亲中风倒下,我遇人总是唉声叹气,只有在这位学弟面前我绝对闭嘴:他除了要照顾已倒下的老父,还得看护另一位与父亲结拜之伶仃老人││为何会整个人浸晃在少年时代才有的,身体处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撒欢」之轻快。梦中姊夫在后座告诉我许多事:包括现实世界里因为细故而得罪,且似乎永远无望解除他对我的成见和憎恶的一位老师,在梦境里是从事外销成衣生意(所以他对我的创作生涯,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这些年赚赚赔赔,似乎也吃了不少苦头。另一位我近日刚过世的姨丈,原来只是我们脚踏车经过的巨幅西部电影广告牌里的,一个油漆画上去的外国演员。
「原来如此。」我在梦中松了一口气。在另外的这个世界里,我不曾娶妻、生子;没有为了逃兵而将身体变得如此胖大;那些亲手一只一只埋葬的狗们皆尚未死去;我至爱的亲人也还没开始衰老朽坏……。
那些缠结的,无法挽回的,人事上的纠葛和伤害,有的尚未发生,有的以一种让我默然以对的简单形式重新组合。
另一次我曾梦见:我和一位少年时代的古典吉他老师,一同坐在夜间无人的地铁月台弹奏吉他。事实上这位身怀绝技的吉他老师(他是「台湾古典吉他王子」苏昭兴的弟弟),二十年前我一共只跟他学了两个月左右的入门课程(我记得大部分的时间是他要我用留长修成弧形的指甲,无意识反复弹拨琴弦,感受音质的醇度)。他是我少年时代启蒙的最早的「艺术家」形象:怀才不遇、脾气刚烈、愤世嫉俗。有一些细节我忘记了,但我记得当时他不知什么原因主动收我为徒(我和一群少年喳喳呼呼闯进他的吉他店里挑选一把便宜民谣吉他),不收学费传艺给我。但我那时终究因性格浮躁且缺乏天分而让他失望了。后来的几次课程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叹气、暴怒,对我对他视为第二生命的古典吉他竟如此漫不经心深受伤害。我不记得后来是他叫我不必再去了还是我因愧耻而不再踏进那间教室。我的吉他技艺便只停留在最初级几章的《卡尔卡多吉他教本》。
但是在那个梦里,我和那位吉他老师,并肩坐在冷风飒飒的地铁月台,一人抱着一把吉他,像竞技又像对这孤独艰难人世致敬,即兴却又赋格严谨地重奏着一些像阿莫多瓦电影里的,高难度的西班牙舞曲。他像用神的手指没入黄金绸缎那样炫耀地轮动琴弦,把魔术、梦境、女人悔恨的叹息、海浪击碎船只的暴力、斗牛士将长剑插进牛只咽喉的汩汩流动声……全密不透风繁花错织在那个原本空洞阴暗的空间。梦中的我竟也一手绝技,忐忑地,亦步亦趋地,颠狂迷醉地让左五指右五指在琴弦两端踢踏着舞步,随着他,闭目、摇头晃脑,无视梦境之外真实的时间定义,以我这辈子根本无法拥有的华丽技艺,伴奏着。
那么地美好。
后来那位学弟恰巧打电话给我,我笑着告诉他:「前几天还梦见了你哟,梦里你竟然成了我的姊夫。」不晓得是羞怯或创作者对对方唬烂本性的不信任,他沉默了一会,说:「真的吗?我前几天也梦见了你。我梦见我和我妹被一群歹徒绑架,绑在一个房间的椅子上,那时我心里还想我真是世上最衰的人,他们绑我,除了让家里那两个故障老人因为无人喂药喂食换尿袋而静静死去,实在一点好处都没有吧。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消防队制服的胖子,破门而入,比我们还紧张地救了我们。现在想想,那个胖子就是你啊。」
说来真像一个四处乱搭,许多片子同时在拍摄的片场。我们知道或不知道,匆促换装地在不同剧情的摄影棚间赶场串戏。不一样的人生。有时或会穿错制服,或许慢慢忘了不同故事间的时差换算。我最恐惧的一幕或是,在那钻进钻出,颠倒换串的某一次,走进了整个片场的最角落。在那无可回身的走道,遇见某个故人,彼此想起什么,黯淡地互望一眼:「不想就过了这样的,这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