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灰尘

扬·卡普林斯基 

韦白  译

1

一开始没有开始。

一开始是沉默。沉默在你心中。你不敢过早地

    碰它——

谁也不敢。

做“诗人”不值得——写诗，除非你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可以，就不写。

寂静与光明。

明亮的沉默，下面的这些话已存在。图像。图片。

   诗歌。老鼠的巢穴。蜘蛛。蜱虫。女王蜜蜂。

   一丛丛的草。灌木丛下的世界。

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和哈里·马丁生(Harry

Martinson)。

永远梦想着他们所看到的，

从中，他们得到了他们的画作或诗歌。一丛紫罗兰。

    花团锦簇。

艺术家和诗人蛰伏在自己的创作中，

被书写的和未书写的书页所覆盖。

然而，纸张仍然是白色的，而不是斑驳的、

   有图案的、写在上面的。

单个字母就像雀斑，它们不会改变什么。

明亮的寂静依旧。雪，雪下有冰，

冰下有激流，颤动着，箭头和春天的苔藓。

雪上有老鼠的足迹，被风吹走了。空荡的天空上

飘着雪尘，几片马利筋叶子和几片松树皮。

几句话。言简意赅，极具东方风格，几乎是无言的

    辞令。

白色的沉默。一个演员的白色化妆，在它的下面，

在黑暗深处，那张脸和灵魂带着自己的激情。

一首沙哑的歌，一首从胃里发出的歌，来自一个人的

中心，他最深的部分，他的马里亚纳海沟。

2

哪里有寂静，哪里就有灰尘。

灰尘需要安宁。几乎没有动静的地方就积起了灰尘。

灰尘来自远近，来自道路、犁、旧毛皮大衣、火山

    和外太空。

灰尘落在艺术中心的钢琴盖上，落在阁楼的

    老圣经上、

落在架子、地毯、洗衣店、铁匠铺、废弃的磨坊上，

落在老旧的外屋里，那里放着旧木碗、纱机、

拆下来的织机和装满破布球的箱子。

我也想要和平。因此我经常遇到灰尘。

我喜欢参观洗衣店、铁匠铺、废弃的磨坊和旧的

    户外厕所。

我相信在那里时间走得更慢，思想或图像

或任何人们应该称呼它们的东西

在更慢的时间里慢慢地沉积到地上。

有时写在这张纸上，有时也被称为写作，一篇文章。

在时间破门而入，有些事情仍无望且未完成之前，

空中楼阁尚未建成，思想的列车尚未旋转，头脑

    尚未理清。

只有在纸上，时间才没有强大的力量。

有时有些东西会留在那里。

例如，就像这样。

3

和平可以征服一切。

和平升起平静的旗帜

在烟囱、桑拿房、花园、

篝火、池塘山，

那里南北方的王国曾发动了

整整一个夏季的战争。

一切都充满了和平，

汽车，外屋，桑拿房，棚子，牛棚，厕所，

蜂箱，巢箱，浴缸，洗澡盆，

灰桶，手推车，花盆，油漆罐，

篮子，水桶，口袋和盘子。

我自己的不安不再

能找到一个地方，

除了在文字中，

它已无处容身；

我的不安现在

只能存在于

心中，在诗里。

诗歌是心灵的延伸，

是心灵跳动的延伸，

延伸到树木、灌木丛、

苹果花、猩红色的大喙、

蜘蛛丝和晾衣绳上。

4

和平

就是当一切都慢慢生根，

这个旧的附属建筑，这个温室，

这丛大黄，是我前天种的，

这个旧熨斗，这个旧茶壶，

那些蒂亚(Tiia)做的小花瓶

这个空空的火柴盒，

这个由莱姆木雕刻而成的雕像，

这块从萨勒玛(Saaremaa)带来的鹅卵石，里面装满了

    蜗牛壳的化石，

这个坎特勒(Kantele)是我们在一所空房子里发现的，

这只在织布机下从这面墙跑到那面墙的小老鼠，

这只在满是灰尘的窗玻璃上等待的蜘蛛，窗台上

这个旧的白色按钮，这把叉子，是我们在花园挖洞时

    发现的，

这些苹果树，那些花园里的柱子，那些板条，那些

    棚架，

那些墙上的原木，都死了六十年了，

那些瓦，是我们在萨赫里(Sahkri)锯木厂做的——

所有这些都在逐渐生根。

我也是。

5

蜘蛛又吸干了

一只苍蝇

生命之液会改变主人。

万物对万物的亲切感，

万物对万物的战争，

创造的伟大节日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

食者与被食者

以及成功逃脱的东西

沉入沙子或泥潭

最终变成煤炭

而不是燃烧

在某人的内脏里

它在中央加热炉中燃烧

二月的一个下午，

当山雀第一次歌唱

红日开始落山

在西南方向的雷达和森林的后面。

6

白尾巴在风中

飞向摇曳的铁丝，

找到了它的平衡

唱着简短而热情的歌。

雨停了一会儿，

只有

从苹果树的叶子上，不时地

有几滴雨，滴落下来，被另一滴接住，

几片白色花瓣飘落

坠在黑色的泥炭堆上。

7

布谷鸟，春天的时钟，

在白桦林的沼泽后面：

滴答作响

咕咕地鸣叫

仿佛是在用一把斧子，

从时间的侧面砍下刨花。

我儿子做了一艘船，

又割伤了手指。

有滴血的痕迹

此刻，在自由落体的瞬间

当一切平等——

石头和羽毛，

乞丐和国王，

蚊蚋和诗人，

纱筒和起靴器。

未来——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看不见，

且不想感觉到它的重量。

8

雨水就像蜈蚣一样

开始思考

它是怎么走路的

它不能继续它的旅程了。

雨滴一次又一次地

落在同样的

花朵、树叶、小树枝上，

但是太阳在高空的

某个地方移动。

织机和阴影

静静地站着,

蜘蛛躲在网角里

还有莺嘴里的哨子。

只要动动脑子，

醋栗就会

在秋天里膨胀

谁还能说

太远了。

一个人的眼睛

不要向后看

自己的内心

这是对的，

还有那些白发

并不比黑发重。

9

三只蜘蛛

在四块玻璃之间

被分成无数的蜘蛛

透明的风景，

在谁的背景下

在第三维度中

苹果树开花了

雪莓的叶子

在雨滴下

颤动。

窗台上有一对

干翅膀。

一只干蝴蝶。

10

在花园的另一边，在细雨的后面，

在房间的墙上

滴答滴答的是大摆钟和电表，

从不互相追赶。

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

舒伯特未完成的交响曲，

雨的声音充满了停顿，

寂静中充满了雨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但我们自己

不同于音乐，

不同于雨。

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活着——

生命活在我们之中

就像燃烧的田野里的火

在树枝间跳跃。

也许在某个地方，有人

正在把玉米地变成荒地，

在灰烬中播种。

但这

已经超出我的理解了吗。

11

我到底能写些什么呢？

关于过去——回忆。

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梦想。

我两样都不想要。

我想写

一切之上最重要的东西

关于现在。可现在是

两堵墙的交汇处——同样的

回忆和梦想。它们之间

只有一个角落，写在里面

太紧了，那确实。

现在我明白了：

我又一次站在

大学街的那个角落里

从那个难以捉摸的色调中，

想要相信这一点

一扇门通向另一个地方

一个遥远的地方。

12

当你写作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点点。

如果你想写生活，

就很难把握它

并生活下去。

你已经远离了生活：

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写作；

如果你想说实话

你必须写关于如何写作的东西而不是生活，

有关你如何写作

你是如何写的而不是如何活的，

这里也一样，差不多

还是一样。

你想要在所有事物中画一条线，

这条线会导致同样

不存在的现在的

这个点。

相信穿过这个点

就会有另一条线，通往

另一边的门。

在旧的外屋里，

我坐在一张旧桌子旁，

突然间有了

这么多的寂静和空间。

13

走吧，走吧，淅淅沥沥的雨声说。

去吧，去吧，淅淅沥沥的雨声说。

苹果树上的一片花瓣落在草地上。

美就像一把刀，深深地切入

把人的个性切成许多块。

一个人突然想到了十一月，

想到了第一场雪，它就像

一个老太太干净的白色网帘，

只是在窗户的另一边。

另一个自我感到了疲倦，

花园累了，房子累了，

灌木丛累了，花坛累了，

你自己也累了，厌倦了生活，厌倦了存在，

厌倦了期待，厌倦了起床和进入

那个疲惫的世界。

但是第三个自我突然意识到：

有时候人也会厌倦累。

当我打开门，雨滴不再从天上

掉下来。在西南方，太阳透过

薄云发出微弱的光。水从屋檐滴下，

一只大蜜蜂

已经从外屋的屋檐下滚出来了。

我穿上胶靴，意识到

这个世界既古老

又年轻

而我自己两者都不是。

【作者简介】  扬·卡普林斯基是爱沙尼亚最著名的作家和文化人物之一。1941年，苏联吞并爱沙尼亚后不久，他出生在塔尔图。他的母亲是爱沙尼亚人，他的父亲是波兰人。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在俄罗斯北部的一个劳改营。“我的童年，”他说，“是在塔尔图度过的，那是一个被战争摧毁的大学城。那是一个充满压抑、恐惧和贫穷的时代。”扬·卡普林斯基在塔尔图大学学习罗曼语和语言学，曾做过语言学研究员、社会学家、生态学家和翻译家。他曾在塔尔图大学讲授西方文明史，并一直学习和研究大乘佛教和远东哲学。他以爱沙尼亚语、芬兰语和英语出版了几本诗集和散文，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卡普林斯基在英国与哈维尔合作出版了三部译著。2004年，卡普林斯基出版了英译本诗集《夜晚带回了一切》，该书结合了他在爱沙尼亚出版的三部早期作品：《夜晚带回了一切》(1984)、《冰与希瑟》(1989)和《夏天与春天》(1995)。他的半自传体小说《同一条河》由苏珊·威尔逊翻译，于2009年出版。他翻译过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汉语和瑞典语的诗歌，并在许多国家旅行，包括英国、中国、土耳其和俄罗斯部分地区。他获得了许多奖项和荣誉，是包括世界文化学院在内的几个学术团体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