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许多玄而又玄的人生现象,让读者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了让读者能解“其中味”,曹雪芹在小说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特为读者指迷。所以,能走进“太虚幻境”,看清太虚幻境的真面目,读者才可能读懂《红楼梦》这一部“千古奇书”。
太虚幻境石牌坊上写着四个大字“太虚幻境”,两边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太虚幻境石牌坊上的横批和对联里隐藏的玄机便是踏入《红楼梦》真意的大门。
“太虚”是道貌。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所以,这里的“太虚”实际上就是指老子、庄子所说的“道”。《道德经》又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家认为,世界的本源是道。因此,“太虚幻境”之意即谓世间万物(包括人)皆由太虚之处幻化而来。曹雪芹特地在《红楼梦》开篇中写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其意在于用小说的形象来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三个终极的人生追问。既然道是世界的本源,人当然也是从道的大而虚静之处来。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人身体的各大系统(如呼吸系统、消化系统等)是由器官组成的,器官是由组织组成的,而组织又是由细胞组成的。然而,细胞也并不是人体的最小单位。细胞又可被分解为细胞膜、细胞质、细胞核。若继续追问细胞膜、细胞质、细胞核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如此层层无尽的追问,那么最后必然会被分解到分子、原子、离子等等微粒上来。现代科学家对物质组成的探索从分子、原子、电子、质子、夸克到达了中微子。然而中微子还不是最微小的物质,中微子还可以被无限地分解下去,一直被分解到中国哲学家描述的无极(道)的微妙世界。当然,任何一层面上的物质都具有其构成的依据——理。所以,道的世界是物与理混沌成一体的大而虚静的世界。人的身和心都是从那个遥远而微妙的世界里来的。人的身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回到那个世界,而人的心却可以通过道德的自我实现回到原本的那个世界。所以,人生的真谛是以生求存!这个人生的真相有几个人能知道?又有几个人能证得?世间凡夫以身为“我”,智者以心为“我”,却不知“道”才是真正的我(本我)。面对世人这样的迷失,曹雪芹点拨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中国汉语中有“道德”与“道理”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中包含着十分深刻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老子《道德经》曰:“道失而后德”。可见,人德是道之失,即偏面的道。对人,道失而后德,对物则是道失而后理。德与理都是来源于道,但又都是偏面的道。理是物存在的根本依据,而德是人生活的根本依据。然而,因为德与理的偏面性,所以人之身与万物一样都不得永恒。正因如此,回归于道就成为人与物存在的最本质的生命要求。由此可见,道失而德显,积德复得道是人生最本质的运动。如果把德对道的回归表述为生的此岸渡达存的彼岸,那么,艺术就是这两岸之间的渡船。而爱情却只是不知水性的落水者怀里紧抱着的一段木头。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沉浮漂流时,他和她都把自己的性命和这段木头系在一起。只有到达彼岸后,他和她才会明白,原来爱情仅是他们渡达彼岸的一段木头而已。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一个渡河人。
用隐藏在太虚幻境的真意来解读《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爱情。如此,便可知《红楼梦》为什么要写神话传说一般的“木石前盟”;接着写多情公子的种种痴情;写痴情难偿的痛苦和痛苦中的反思——宝玉参禅、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等;最后情爱经历一番离散之后,宝玉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高鄂)。这不就是曹雪芹拟定的创作大纲——“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形象化展现吗?可见,贾宝玉只是曹雪芹世界观、人生观的象征。

正因曹雪芹如此看待人生和世界的,所以对人生中的爱与情,作者视之为孽。故有“孽海情天”的四个大字挂在转过牌坊的一座宫门上。旁又有一副对联作诠释:“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进入二层门内,还有“痴情司”、“结怨司”、“夜梦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这不就是人感性生活的象征吗?接着宝玉被引到“薄命司”,并有一副指迷的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在觉者看来,春恨秋悲的感情都是人自作的多情,花容月貌本自在,哪能为谁而动情。既如此,男女之间的爱情又缘何而起呢?
警幻仙子有层次有步骤地引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就是为了开导宝玉,使其跳出人的迷圈。幻警仙子先以牌坊警语醒之;不悟再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悟;饮其仙醪,聆其《红楼梦》曲词,演其《红楼梦》,历其饮馔声色之幻,亦未能跳出迷人圈子;最后,只好授其云雨之事,万望由此醒悟。然宝玉终不醒悟,警幻只好说:“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溪,设如随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警幻的意思是,别人如何用心警戒,也只是他觉,而人生是自觉的,所以我无法渡你了,只好靠你自渡了。而你自渡的唯一希望就是一木筏,撑篙的也是你自己。对贾宝玉来说,那一木筏就是爱情,那位掌舵的“木居士”就是林黛玉,而宝玉就是那位把握不住方向的撑篙“灰侍者”。撑木筏而渡迷津就是参透爱情,觉悟人生之喻。可见,明看为痴情公子悲金悼玉之爱,暗里却是宝欲变宝玉的自经锻炼。
经过一番悲凉切骨的家庭灾难和情爱离散之苦后,贾宝玉终有所悟,对他身边的女色变得冷淡了。有意思的是:《红楼梦》第一百一十六回中写贾宝玉重游太虚幻境。高鄂把牌上的横联和对联给改了。横联“太虚幻境”被改为“真灵福地”。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又被改为“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孽海情天”被改为“福善祸淫”。旁边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改为“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再看原来的“簿命司”,变成了“引觉情痴”,旁有对联注解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高鄂如此改动好不好不论,但高鄂的用心显然是在于表现贾宝玉之悟。最少,读者可以高鄂之理解印证前八十回雪芹的创作意旨。

一、人性太虚幻境的三层梯级
笔者在以前的文章中说到,从性质上分,太虚幻境可分真、假、人性三种,反映了不同的人性论与世界观,代表人是甄士隐、贾雨村和贾宝玉。现在,我们比较这三种太虚幻境,还会进一步发现这样的区别:真、假两种太虚幻境是人与社会之外的唯心的存在,具有恒定不变性;而人性的太虚幻境存在于正常人的身心之中,是客观现实之于人性思维的反映,所以它具有唯物的特征和规律,会随着人的成长、社会的前进而发展变化。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从矛盾到统一。
关于贾宝玉人性太虚幻境的梯级变化,小说比较明显的就写了三层。第一层是出现在大荒山上。此时的人虽有了最初的意识,但极为抽象,不切实际,一会儿想补天,一会儿又慕荣华。在这个太虚中人完成的是从粗蠢、无人形的胚胎向娇嫩、莹洁的胎儿的突变。前者以石头作象征,后者以玉作象征。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事实却被甄士隐神化成了凡人不能进去的太虚幻境。第二层是出现在第五回。这时候宝玉的思维有了很大的扩展和深入,但仍然很抽象很双重,一会儿怜香惜玉、悲天悯人,一会儿又纵情声色、堕入迷津。这一回宝玉完成了从少儿进入青春期的突变。第三层出现在第七十五回的“异兆发悲音”,“新词得佳谶”。预言宁国府行将败落,荣国府短期还有贾环、贾兰金榜及第之喜。从这个层面上说整个前七十五回都是一场太虚幻境,这个大梦对应的就是开篇“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梦幻。宝玉此时便完成了从积蓄力量、掩饰锋芒的“情种”到大胆行动、张扬人性的斗士的突变。成为了一个思想健全,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尤其是对袭人和晴雯,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爱憎分明。而“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更是直捣黄龙。可是,就算贾母能够为宝玉撑出一片相对自由的天地,但整个社会能允许他激扬文字、拳打脚踢吗?当然不可能。作者为了让小说能在社会上顺利面世、流传,便只让宝玉自由发挥了五回之后就删去了。隐去了他八十回之后可敬可佩的成熟的一面,只保留了他前面少不更事的成长阶段。曹雪芹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只给他留下了八十回的空间。
上述三层太虚幻境还有一个共性就是都有承上启下的谶语。第一层太虚对宝玉本人的未来作了预测,运用的是最简单的物极必反的逻辑法则。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后来他也道出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感慨。第二层太虚对裙钗女子的未来作了预测,内容更详细一些,推理法则也用得更多一些。第三层太虚则对贾府的未来作了预测,这一次预言的表现形式就不是传说,不是梦幻,而是现实了,其中还以甄府的结局作了提示。
二、理性思维与形象思维的比较
下面就来看看第五回的太虚幻境预谶了金陵十二钗怎样的未来。需要说明的是,此前由于人们大都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待《红楼梦》与十二钗的结局,所以说法虽然无数,但无一正确,全军覆没。《红楼梦》不只是文学或艺术(事实上文学和艺术也不是千人千面,是庸人的篡改),而是一部结构和逻辑十分缜密的哲学论著。作者运用文学、艺术手段,目的是为了让哲学实用化、生活化、普及化,真正走出空谈的窠臼,成为改造人与社会的武器。有一些人也直觉到《红楼梦》是哲学,但却不能正确解析,也只能无功而返。如果我们能悟透曹雪芹全部的哲学理念,就会相信《红楼梦》的结局是唯一的,不会再一厢情愿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编撰了。曹雪芹的宽广和深刻能让所有自负的人平静下来。闲话少说,下面就来推断十二钗的唯一结局。
我们已经知道,太虚幻境并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宝玉思维的反映。那么他的思维是如何进行的呢?是从理性思维到形象形象思维渐进的过程。理性思维产生了图画与判词,形象思维产生了曲赋与歌咏。这两部分预言看上去大同小异,实际在形式、内容和逻辑法则上都存在显著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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