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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头颅 (新出版的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代序)
我很想知道,那刚刚斩断的头颅,
在骨肉分裂,血如泉涌的刹那,
是否还在思考着什么?
我看见一只头颅滚过去,就前去追逐了。
并没有任何理由使我知道这颗头颅与我的关系。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午四时二十六分,我的车驶过P市的 C广场。
群众嗡集在广场四周。
司机告诉我是为了纪念 F国最后一个国王路易在这里砍掉头颅的二百周年纪念。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我这样推算了一下。
看到群众中有肃穆的保皇党,他们大声控诉革命的暴戾以及对路易国王的野蛮处决。他们甚至邀集了 F国当今最负盛名的大法官,重审二百年前的刑案,并且得到了“无罪”的判决。
那么,历史是应当重新再来一次的吗?如同拍坏的电影,如同结构错误的曲式,如同我不断修改的小说和画,如同我爱恋你的方式(总是一错再错!)……
留下了错综复杂的修改的痕迹,改了又改,都是修正的痕迹,连最初的草图都被掩盖,最初的动机也不清楚了。
但是 N ·J,就在保皇党团体的另外一边,极左派的工人革命组织也有一群人在示威。
他们展示了许多十八世纪后期路易屠杀群众的画作。路易被处理成一名嗜杀嗜血的屠夫。
他们捶胸顿足,他们仍然义愤填膺地为二百年前死难的阶级兄弟申诉冤屈。
我从 P市经过。我看到广场上群众的垂泣或露齿微笑。
历史使我悚然。
我很想知道,那刚刚斩断的头颅,在骨肉分裂,血如泉涌的刹那,是否还在思考着什么?
N·J,我多么想告诉你,站在那断头台的顶端,那高度使我从来没有经验过一名君王的自负与荣耀。
不是恐惧,绝对不是的。
我在登基的时候,看到一群一群脸色惨白的人们走进宫殿大厅,他们都是我的亲族,但他们都惨白如鬼,那时,我是恐惧的。
但是,在广场上竖立起的木制断头台,真正像一座君王盛典中的宝座。它那么高,在一月,你知道,凛冽的祖国的寒冬中,远处是灰色浓厚的云块,我甚至还听到广场南侧 S河潺潺的水声,在群众的喧哗中依然遵守从来不变的方向,一直流去,流去……
我以帝王的尊贵与典雅走上那一级一级的高梯。群众安静了下来。他们有人用在歌剧院中观看女伶细部的望远镜观察我脸上的表情。
我颔首微笑向他们示意。
我看到他们颤抖了。甚至在前几日审判中最尖锐蛮横的群众头目,也霎时间灰白了脸,呆呆看着面前死亡的高台上那最后的君王的自负,尊贵与荣耀。
人判决了另一个人的死亡,同时也就判决了自己的死亡。
我用最缓慢的速度走上我死亡的高台,我要让那速度慢到足以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我要让人们经验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从充满了怖惧、孤独、伤痛、冤屈,到逐渐发现,一旦你膝盖的关节不再颤抖,连带的,你就会重新找到有力的大腿,有力的臀骨,有力的腰,以及挺直好看的脊椎和肩膀。
最重要的是颈子,当然。
不要忘了颈子是要承担巨大的刀片划过的地方。它最柔细,如同伟大的天神宙斯转化成天鹅的形貌去与美女们交会。你看过,伟大的绘画或雕刻中的宙斯,从最阳刚巨大的天神转成颈部柔软如水的天鹅,他依偎在女子胸前,腿股间,他知道只有颈子是真正能够超越猥亵和淫荡的。
因此,当一名临终的君王要向热爱他的群众们颔首示意时,他就必须充分知道颈部旋转中可能传达的眷恋、告别、一点点孤独以及悲悯。
群众们都要昏厥了。
群众们只有在推翻了君王之后,才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愚蠢、贪婪、软弱与虚伪。
N·J,你不要误以为我在为那些脸色惨白的如鬼域中的亲族们辩护。
不,绝不,他们是理应从权力中被驱逐的。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叫贵族的荣耀。他们在屁股上装起鲸鱼骨制的裙绷,把裙子撑得圆鼓鼓时,他们不知道贵族真正的含意并不在臀部。
然而,多么难理解的事啊!
在一个孤独的城市中,一群一群的人走过,彼此微笑、争吵、互助或杀伐。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城市的秩序。
他们说“民主”“自由”,他们说许许多多与城市未来有关的制度与道德,关于女子不再以下体营生,关于男子与男子相爱的可能,关于城市如何避免外来的侵略,关于人们富有起来以后欲望的疏导,关于在更多城市角落少数族群被抑压的痛苦……
当一颗头颅被高空滑下的巨大刀斧砍断,这颗头颅和那些尚留在颈上的转动自如的头颅,都还有思考的余地吗?
N·J,你一定猜想不到,其实我才是这个城市革命行动的主谋。
是的,一次彻头彻尾的革命。
比攻陷领袖的办公室(多么小儿科),比在街头上用鸡蛋投掷阁员,比散布组阁者在美国豢养男妓的谣言,比——比砍掉一个君王的头颅——都更是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
N·J,我亲爱的,我一定要带领你参与这样一场大革命。
如同罗马的尼禄王以焚烧整个罗马城作为他艺术创作的巅峰。
是的,在华丽的歌剧院含泪聆听大胖子帕瓦罗蒂唱“奥赛罗”的那些混混,哪里能够体会尼禄王在歌声中看城市毁灭的壮观雄伟。
我们的美学在逐渐腐败堕落之中。
我们的美学在庸俗的商人谋划与大学伪善的中产阶级交相引导下已毫无生命的活力。
你相信那些谈着各种人生指导方针的人不在私自的角落手淫以求自慰吗?
因此,我偷偷地告诉你,我的革命正是要瓦解掉这城市累积了数千年的伪善。
不,绝不是“批判”,把这样令人作呕的字眼留给那些自命为文化理论的学者和妖娇女记者们在交媾时去讨论吧!
我说的是“瓦解”与“颠覆”。
如同普鲁斯特说的:“我爱贵族与工人。”
中产阶级是最不可能革命的,他们也从不会想到要颠覆自己或瓦解自己。
普鲁斯特热恋他的车夫,你想,社会学家会关心那件同性恋的丑闻中是否有阶级瓦解的颠覆性历史主题吗?
但是,我的革命中当然也包含了养坏中产阶级。“养坏”——注意,使他们吃得更肥胖,使他们更贪得无厌,使他们手指肥圆,满面油光地颐指气使,使他们在穿着衣饰上更粗糙难看,使他们的别庄充斥着昂贵而又毫无文化品质的垃圾……
他们将是我颠覆这城市中最精彩的艺术品。因此,千万不要误会,我一点都不仇视他们,相反的,我热爱他们,我知道有一天我将和他们一起在这城市中毁灭,瓦解我自己,颠覆我自己,我要看到真正新阶级的自我完成,如同 M君在上世纪的期待。
因此,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呢?
我将以普鲁斯特说的贵族和工人融合成新阶级的优美品质。
我将试着焚烧这个城市,在火光中淬炼它成美丽的艺术品。
然而,我知道,我还要更细密地瓦解我自己,我还要更彻底地颠覆我自己。
在我的头颅从高高的台上滚落地面时,N·J,我看到这城市在孤独中开始有了一点点高贵的品格。
而因为孤独的缘故,人们会彼此靠近,彼此安静下来聆听别人的心事。因为孤独的缘故,他们有比较沉着洁净的面容,彼此在依靠中温暖对方。
那时,遗落在这城市任何一个角落的我的头颅,仍会记念着你,记念着你年轻美丽的身体,你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奔跑如马的速度,你沉酣时如婴儿的眉宇,以及你思考时略带忧愁的神气……
N·J,我当然是因为你才热爱这个城市的。
我想拥抱你,但我已没有了躯体,我只有用一颗砍断的头颅努力在这城市的孤独中思索拥抱的意义,思索那在虚空中挣扎着想要拥抱的意念,然而——我却没有了躯体,没有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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