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以来,深于情者之词人多矣。且不说花间词人惯有的“初识谢娘时”“携手暗相期”的风情无限,即那位浅吟低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奉旨填词”柳三变,还有那深情劝慰“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多情才子秦少游,也都以婉约多情的形象在读者心头定格。我曾经最爱的,还是那位北宋太平宰相晏殊之子晏几道,对他的耿介个性、风流才调一度心仪不已,“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些脍炙人口的佳句,曾长时间萦绕在我心头,让我想见其为人,是怎样的俊逸飘洒而又一往情深。今读
苏樱女士(其实我并不知作者是男是女,但我从感觉上判断当是女性,否则,又何能有如许细腻情思解读那位深情夺命的词人呢)著《纳兰词典评》,知词家中风流种子并未断绝,延续至清初,纳兰容若堪为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之末世同调,天下情痴之最矣。
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族人,为康熙朝权倾朝野之大学士明珠之长子,自身亦得康熙赏识,官至一品护卫,常伴驾出巡。他和所有游牧名族出身之贵族一样,精于骑射,但他最重要的,却是满族入主中原以来最受汉化的知识分子。他精于书法、绘画和音乐,博览群书,尤擅诗词。而他的众多词作中,虽亦不乏“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的深沉壮阔,但写得最多、感人至深的,还是他那在词集中占主要地位的众多的言情之作。
相比起前代词家抒写男女相思,要么是仿效闺中女子声口,写作那缠绵悱恻的闺怨词,要么是留连于花街柳巷,与那歌妓舞女吟风弄月,虽亦不乏情真意切的佳作让我等后人玩赏,但终究感觉是隔了一层或语涉轻亵。而纳兰词,全是一腔真情喷出,积郁于胸,化而成句,不假修饰,在那自然得几乎如同口语般的圆润词句中,流露出丝毫不加伪饰的一片深情,最为让人动容。试读“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而今才道当时错”“当时只道是寻常”“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此等等,毫无雕饰与做作,全是一片真情化出,却有直入人心、深深触动人心中那最柔软的心弦的力量。盖纳兰容若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生为贵公子,长在王侯家的他,却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迭遭挫折,饱受折磨,痛苦终身,以致抑郁而死,英年早逝,死年仅31岁,岂不可痛!
从苏樱的书中,我知道纳兰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当有三人,其一是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却由于被选为皇妃,身入深宫,从此咫尺天涯,“相逢不语”,刻骨相思,只能在皇权的威逼之下枯萎消散,可以想象多少个夜晚容若辗转反侧、孤枕无眠的凄恻。其二是江南才女沈宛。当年沈宛随容若好友顾贞观北上,与容若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却由于门第身份这些该死的俗物,横亘在这一对有情人的面前而难以跨越,容若极力反抗,为求得与心上人的朝夕相伴,直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以纳妾的形式娶得沈宛。虽则暂时如愿,但这份感情却早已伤痕累累,沈宛不愿连累容若再度选择南下,枉自让容若再次舔舐离别的刻骨相思。当然,对容若来说,曾给他带来三年美好时光却给他带来后半生无尽伤痛的,还是他的结发爱妻——卢氏。
卢氏为时任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由此可见这本是一庄政治联姻,却由于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而与容若情深意笃,十分恩爱。这真是容若的意外之喜和人生大幸!然而,老天好像总爱嫉妒和捉弄幸福美满的人,卢氏自18岁嫁为容若妻,过了三年如胶似漆伉俪情深的生活,却最终因为难产而早逝,这给了多情的容若怎样无情的打击!从此,锦衣玉食也罢,前程似锦也罢,容若已心灰意冷,这些世俗中人心目中的大富大贵的“幸福”,对于他已全不重要,他从此只生活在前妻俊俏多情的身影里不能自拔,生活在刻骨铭心的相思中而苦受煎熬,任容颜憔悴,任精神萎靡,这是真正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真正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试看下面这首我最喜爱的纳兰词: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
天上那多情的明月呵,你为何一个月仅有一日团圆却让其它的每个夜晚不得圆满呢?假使你能留下那圆满而皎洁的月轮,我是愿做那雪夜里以冰雪取寒为爱妻驱去燥热的荀奉倩,愿以自己的生命挽回我的爱妻的啊。可是啊,这俗世尘缘却是那样难以把握匆匆断绝,却只见那一双双燕子软踏帘钩,呢喃细语,这让我真是情何以堪!我在你的坟前浅吟低诉我对你一片相思的深情,你在九泉之下能报我温婉的一笑吗?恍恍惚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春花丛中那双宿双飞的一对蝴蝶,它就是你的化身来倾听我的悲吟,来宽慰我这颗孤独忧伤的灵魂的吧?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一次一次情感上的无情打击,让这位原本精于骑射的北国勇士日益憔悴了,曾经风神俊朗的生命之花因为失去了爱情之水的滋润,终于无可挽回的枯萎下去了,容若啊,是你的多情善感伤害了你,你不是曾经劝慰过你的老师,让他“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摆脱悲哀善自珍重呢?也许,你虽生于北国,长的是北方人的俊逸疏朗,骨子里却是如江南美人般柔弱无骨、风情万种了,这也怪不得你的近于道学气的名(纳兰性德)不为人传,而那如江南美女般的字(纳兰容若)却是人所皆知,这正是因为你就是一个柔情万种的情痴情魔,以至于竟情多夺命啊!多少年之后,我读其词,想其人,不由我不又添一番伤感了。情多不寿,天妒英才,惜哉!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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