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晨阳在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2014年毕业典礼上的发言
同学们,你们好。今天对你们来说是特殊的一天,也很有可能是你们之中的许多人生活在燕园最后的几个日子之一,而这次的典礼也许也是你们最后一次听老师讲话。在北大度过的这四年岁月中,我相信大多数同学都经历过迷茫,也感受过成长;面对过消沉,也迎接过振奋;有过失落,也有过收获。未来回头看,你们所有人都会发觉,这是一段无法复制的特别时光。十年前的我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从北大毕业,走向了人生新的一步。今天我非常荣幸能站这个讲台上,作为学长对大家说上几句话。
我的讲话一共有四个关键词。第一个词是思考。在北大数学学院的几年里,你们通过艰苦的学习,获得了很多专业上的知识,这些知识或多或少会在你们的未来生活中起到指导的作用。但是与这些专业知识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你们通过这几年的学习所锻炼出的思维能力。这个时代,我们所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大信息量。但是庞大的信息量,尤其是很多时候仅仅来自一方的庞大信息量,反而会排斥思考所需的空间。在这个背景下,你思考最强大的工具,应该是在过去几年通过数学学科学习所获得的逻辑分析的能力。我曾经在日本大数学家广中平佑写的《创造之门》里读过这样一段话,他说:“如果欧美人遇到了一个问题,他们首先将问题分解成各种要素,然后从各个角度进行调查研究。与此相反,东方人遇到一个问题后,就开始搜集与此问题相似的问题,结果使得自己陷入众说纷纭,无所适从的议论之中,终于使得自己的主张化为乌有”。我想这个能力绝不应该仅仅为“欧美人”所独有。所以,我希望大家经过数学科学的训练,首要所能获得的正是这种独立分析与思考的能力。
思考带给你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我想是自由。这也是我的第二个关键词。北大一向高举自由的旗帜。但是我希望诸位同学仔细想一想,你们在北大生活了几年后,心目中所获得的自由的观念是什么。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我相信这是只有你在燕园,而在其他地方很难获得的财富之一。坦率地说,我自己也恰恰是在离开燕园之后才慢慢开始理解:所谓“北大的自由”,于我,其全部意义便在于——能够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我常常听到一些人抱怨自己的专业不是最喜欢的,自己的工作不是最理想的,甚至连自己的人生规划都不是自己所设计的。但是我希望今天从北大走出去的你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叹。你的人生的每一步,无论朝着什么方向,都应该是你在经过充分思考之后,由自己做出的选择。这个选择不应该是你父母的选择,或者你情侣的选择,甚至也不应该是这个社会为你做的选择。只有这样,我觉得你才没有辜负你在北京大学曾经获得过的受教育的机会,不辜负你在燕园被自由的精神所洗礼过的宝贵经历。
我想说的第三个关键词是“责任”。我在这里谈到的责任,不是你对他人的责任,也不是你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而是你对你自己的责任。一般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人都会用自己的成功来激励即将开始新的人生阶段的你们,我这里讲一个自己失败的故事。我之前和我以前的同学聊到我要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们说,我应该穿上我博士毕业的学位服。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根本没有学位服,因为我没有参加我自己的博士毕业典礼。我博士毕业的时候,虽然找到了还不错的博士后工作,但是仍然非常苦闷,总是觉得自己的博士论文不够理想,愧对在普林斯顿接受四年教育的机会。所以一出门总觉得自己灰溜溜的,后来干脆就不好意思参加博士毕业典礼。我想那个时候的我,正是在为自己不能够承担对自己的责任而处于深深的自责当中。也许有些同学会问,什么是对自己的责任?对我个人来讲,我对我自己应负的责任就是要做好的、纯粹的、对得起自己的数学。而你对你自己的责任又会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我很喜欢并且反复阅读的一本书是伟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传记,书名就叫《天才之为责任》,The
Duty of
Genius。我们绝大多数人虽然不是天才,但仍然负有对自己绝对的责任。这个责任首先应该是积极的,而且总是与自由相伴,享有多大的自由的同时,就应该对自己负多大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只有深刻地理解了个人自由,才能愈加深切地领悟你对你个人所肩负的独特的责任。
我毕业工作这几年以来,越来越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很多时候,我会忍不住停下来思考,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而做出抉择。这个时候,对我来讲,起决定作用的就是我的最后一个关键词——“理想”。思考赋予自由,自由带来责任,最有价值的责任植根于对理想的坚持。理想在你们未来的人生中会有多么重要,我想一个最激动人心的例子就是我们数学学院的校友,张益唐。前天他在全校毕业典礼上作了发言。他的经历你们都应该已经熟知了。听到他的故事的时候,我和我做数学的朋友们都非常激励:如果说有时代精神,我想张益唐的故事代表着里面最光辉的部分。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放弃坚守,随波逐流总是容易得多的事情。北大以前的校长胡适先生就说过一句话,他说:“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第一条是容易拋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第二条是容易拋弃学生時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我想请诸位谨记这句话,尤其是在未来你们用“不得不”这个词去为自己开脱的时候。
最后,我相信我们的时代正如同狄更斯笔下所描写的一样,既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是智慧的,也是愚蠢的;是信仰的,也是怀疑的;是光明的,也是黑暗的。我代表我个人,也代表那些比你们早毕业的师兄师姐,祝福你们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不懈地执著思考,捍卫自由,勇敢地承担责任,并且能够坚守自己最珍贵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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