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无法自决：记《失业生》

作者：的灰

来自：《与他共度六十一世——张国荣的电影生命》

《失业生》

On Trial

导演：霍耀良

主演：陈百强 张国荣 钟保罗

首映：1981年8月26日

1980年，电影《喝彩》的成功使清新学生片成为香港影坛热潮，也奠定了陈百强、张国荣和钟保罗的“三剑客”地位，《失业生》应运而生。

这部电影的故事仍然发生在学校，主角仍然是十六七岁的中学生，讲的仍然是青年人奋斗求索的经历，陈百强仍然是乖孩子，张国荣仍然是反骨仔，甚至钟保罗仍然是陈百强那面目模糊的兄弟。电影里，这三个美少年的风采真是让人惊叹，在大群同样是白衣白裤的男仔中间，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三个的鹤立鸡群，如沙砾中的宝石一般夺人眼目。说到宝石，个人觉得，钟保罗像是一颗玛瑙，沉厚而高贵；陈百强像是一颗美玉，温润，纯净，优雅，含蓄；而张国荣像是一颗钻石，晶莹璀璨，光芒四射，而且随着岁月的雕琢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华美。

电影里，这份光芒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尽管剧情、戏份、镜头安排都在告诉我们他是配角，但是客观地讲，他的演绎使这个角色出众太多，可以说是全片中乃至他的早期作品中最为精彩、最具冲击力的一个。在没看过这部电影之前，很难相信二十五岁的张国荣已经可以演成这样，如果不是不久之后在歌坛全线飙红，形象上的限制使他的电影事业倒退十年，真的不知道成就会达到何等地步。

这个配角的名字叫做林志荣，出身贫寒，虚荣和自尊使他在富家子孔家宝和孔家辉兄弟俩和其它同学面前强装富贵，动辄表现自己有钱，有地位，有名人亲戚（赵雅芝客串），被同学们称为“荣少”。——“荣少”这个绰号从这部电影开始跟了张国荣一辈子，直到他成为“哥哥”之后仍然常用常新，实在是因为太切合他的气质风度，和“发哥”、“华仔”、“秋官”、“星爷”一样精准。

电影里的荣少，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少年，硬净，孤傲，强悍，又不失善良的心地，对母亲尊重，对姐妹疼爱，对朋友热心。学校的球场上，面对高年级同学的挑衅，他奋力还击，保护着柔弱的孔家宝，厉声喝道：“你们想怎样？！”目光闪动，凌厉逼人；紧窄狭迫的小家里，他和亲人被邻居辱骂，他被人抽耳光，然而一声不响，阴郁地盯着那个口沫横飞的大婶；他强作笑颜地跟母亲撒着娇，呵斥着堕落了的大妹，只有在给病重的小妹讲述太阳神的故事时，想到自己的命运，眼神中有一瞬间的黯然。

学校里，同学们拿老鼠赛跑来赌钱被校长捉到，所有人都缩头缩脑，唯有林志荣挺身而出，承担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是我，是我教他们赌钱的！”同学们获赦，一边离去一边担心地回头看他，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不接触任何人，只是嘴角抿得更紧，站得更直。钟保罗等同学事后感谢他，他并不多言，冷冷一笑：“一个人受罚，总比大家一起受罚好。”

同学们各奔前程了，林志荣流落社会，与母亲一起在酒店打扫卫生间，挣一点小费。为这份卑微的差事他自我斗争了很久，最终被生计所迫，还是努力地去做了，不想迎头遇上了曾是同窗好友的孔家宝。两人在卫生间门口照面的一瞬，身着唐装制服的林志荣先是堆满着职业性的笑容，然后发现是孔家宝，神情一下子降至冰点，呯地一声将门在孔家宝脸前关上。孔家宝开门进来的时候，林志荣伏在洗手台前，扭着脸不肯看他，恨恨道：“这回你开心了吧，满意了吧？我不配有你这样的朋友！”这个反应，和后来孔家宝去他家探望他时他大叫“除非发达，否则你不会再见到我”那场一样，有点过于激烈，与前文他和孔家宝深厚的友情相比显得突兀，但是除开剧本上的这点不合情理不谈，他的演绎是成功的，那种爆发的激情和微妙的神情、动作都表现得非常到位。

拒绝了孔家宝的帮助，林志荣到酒店去当门童，暗恋一个性感女客，偷偷幻想着与她的亲热。关于这段戏，香港《电视日报》曾报道过一位与陈百强和张国荣都相熟的记者去《失业生》拍摄现场探班的记录，当时她问陈百强片中有场裸戏是否他拍，陈百强摇头道：“我不会拍这场戏，中国人拍这种镜头没有美感，也不是特别为我而设，是一大班人的，没有诗意。”张国荣在一旁说：“怕了你，告诉你，这场戏改了我拍，是个人出浴镜头，全身正面入镜，这答案你满意了没有？”几个人都大笑，记者写道：“我明知他们在捉弄我，真被这两个小鬼玩死！”

实际上，看了电影才知道，两个小鬼不是开玩笑，他们说的话，是真的。

只觉不忍，只觉同情。张国荣岂不知“中国人拍这种镜头没有美感”？但是他是配角，他不红，他拍过三级片，演这样的戏，他不能拒绝。说起来我很佩服这个时候的张国荣仍然和陈百强是亲密好友，与片中林志荣对待孔家宝的态度全然不同。这部电影中的陈百强，一如既往地被塑造成了一位银幕上的天使，他饰演的孔家宝在片中被唤作“宝哥哥”，是个性格内向的大少爷，对音乐由衷热爱，不惜脱离富贵的家庭也要从事音乐事业，最后终于如愿以偿。陈百强在这部电影中也比《喝彩》时期成熟了很多，形象变化很大，练就发达的肌肉，烫了时尚的发型，气质也更加沉静。片中主题歌和插曲一如既往地都是由他创作并演唱，一如既往地自己弹着钢琴伴奏，一如既往的修长手指，优雅姿态，纯净的面孔上洒满光泽……

同样是歌手出身，张国荣并没有开腔的机会，他只是那个困苦之中的林志荣，继续挣扎，继续沦落。从这一段开始，可能是考虑到各界观众的接受程度，抑或是觉得张国荣的潜力还可以有更大发挥，导演竟然给影片拍摄了三个不同的结尾，其中陈百强和钟保罗两人的戏份未做改动，只有张国荣饰演的林志荣，拥有了三种不同的命运：第一个结尾是林志荣的妹妹被黑帮捉去，林志荣奋勇将她救出，两人一起去参加了孔家宝的演唱会，笑容满面地向他祝贺，大家共同开始新生活；第二个结尾是林志荣与在酒店结识的女客成为患难之交，不顾彼此的复杂背景而深深相爱，在林志荣的妹妹被黑帮捉去时，女客冒着生命危险向林志荣报信，结果被黑帮老大痛殴，但是经过种种曲折，林志荣的妹妹终于获救，黑帮老大也被警察带走。最后一幕中，女客重获新生赴美读书，与林志荣依依分手，相约日后再见，不远处，正是孔家宝演唱会现场……这个结尾寓意积极，光明圆满，曾在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播出。

而当时在香港公映的，其实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尾，也是一个更有戏剧感和冲击力的结尾：林志荣在酒店同事的劝诱下开始打药针，去帮黑社会老大运送毒品，行动出了差错，给人痛殴……这个时候的林志荣对生活已经完全绝望，在给毒品掺加柠檬精试图蒙混过关时，俊秀的面孔上，一脸的冷静，漠然，无所谓。片尾的送货行动中，他中了黑帮老大的圈套，被人乱刀砍死，不肯瞑目的尸体垂在楼梯边上，画外竟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镜头切换，原来是孔家宝成功地举办了自己的演唱会，在谢幕时热泪盈眶地说：“我好怀念学校的生活，我希望每一个同学，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会不断地力求上进，利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我们自己的世界！”

电影是好电影，孩子是好孩子。但是……谁不想上进，谁自甘堕落？人生漫漫，奋斗不一定会成功，付出不一定有回报，得到的不一定需要，存在的不一定合理， 这世界并不像白昼黑夜那样简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有自己的困惑，有自己生命中的难题。一部催人上进的电影，一个满目悲凉的结局。正如陈百强在歌中所唱：

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从识别。

得与失重重叠叠，因此伤心亦觉不必。

谁又会并没欠缺，曾心爱的为何分别。

和不爱的年年月月，一生不可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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