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贤媛第二十六》
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这是一则妻子嫌弃丈夫的故事,颇为有意思,我们先来看其中的人物:
王凝之:是大书法家王羲之(字逸少)的儿子。王羲之一共有七个儿子,王凝之是老二。
谢夫人:就是谢道韫,魏晋时期有名的才女。父亲是谢奕,东晋名相谢安是谢道韫的叔叔。
太傅:就是谢安。
阿大、中郎:指谢道韫的叔伯父辈的谢尚和谢据。
封、胡、遏、末则分别是谢道韫兄弟辈中的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晋书》中作谢川,是因避唐高祖李渊之讳的缘故)的小名。
谢道韫嫁给了王凝之,回到娘家后大发牢骚,对丈夫满腹怨气,认为王凝之同自家的叔伯兄弟们比较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以至于说出了“没想到天地之间,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王郎!”这样充满强烈不满和鄙夷的话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家与谢家可以说是东晋最高贵的两家名门望族,两家联姻的意义可谓重大,故谢道韫的一番抱怨,引起了谢家掌门人谢安的注意,不得不出来安慰和劝解谢道韫。
谢安先说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这是强调王凝之的身份,王家门第高贵(王家的长辈王导,是东晋的开国功臣,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谢道韫嫁到王家,可以说是很幸运的。谢安本人与王羲之的关系也很好,因此不希望因为小儿女之间的一些芥蒂而影响到王谢两家的关系。紧接着,谢安说王凝之本人“人材亦不恶”,在谢安眼里,这个王凝之也没什么坏毛病。所以谢安不解地问道:“汝何以恨乃尔?”你怎么会痛恨他到这样的地步呢?
是啊!谢道韫怎么会痛恨自己的丈夫到这样的地步呢?
要探究其中的原因,我们自然先要了解一下谢道韫和王凝之分别是怎样的两人。
谢道韫是魏晋时期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难得的才女。《三字经》中说:“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
这一句话,源自于《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谢朗将下雪比喻为空中撒盐,而谢道韫则比喻为柳絮因风而飞舞。显然,“撒盐”显得太实而呆滞俗气,而“柳絮”的比喻则轻灵飘忽、变幻万千,所以谢道韫之句为佳。这一段吟诗偶得的佳话,也成为后世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典故“咏絮之才”。
《晋书·列女传》中记载: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
谢安问谢道韫《诗经》之中哪一句最好?这个问题本来很难回答,因为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和判断。比如谢安也曾拿这同一问题来考过谢玄,谢玄便回答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一句最好。(《世说新语·文学第五十二》)谢玄认为《采薇》中的这一句最好,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的,而谢道韫则引用了《生民》之句来回答,这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因为叔父谢安是宰相,朝野所望,所以她就从安邦定国的贤人政治、太平盛世方面来选择名篇佳句,暗中比拟谢安的宽阔胸怀和宰相风度。这一下果然见效,引起了谢安的思想共鸣,于是充分肯定了谢道韫的才华,认为她有高深雅致的意趣。
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世说新语·贤媛第二十八》)
王江州夫人,即谢道韫,王凝之曾任江州刺史,故称王江州。
谢道韫批评自己的弟弟谢玄读书明理不认真,文才学识没有进步,这显然是居高临下的训诫口气,可见其聪明才智远在其兄弟之上。
《晋书》中还记载有一则与谢道韫相关的故事: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魏晋之时崇尚清谈与辩议,王献之可能是理论修养水平还不够深,因此在和客人的辩论中落了下风,即将“词理将屈”。但是,同一个话题,在嫂嫂谢道韫那里却舒展自如,以至于“客不能屈”,从而反败为胜,为小叔子王献之挽回了面子。而这个王献之,可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做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他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著门外,怡然不屑。——《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
王献之从会稽郡经过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个名园,他并不认识顾辟疆,却坐着轿子径直闯入人家的府中,正好碰上顾辟疆和朋友们设宴畅饮。王献之对众人毫不理睬,只是自顾自地东逛逛,西看看,还不停的指指点点。顾辟疆气的忍不住,大怒说道:“对主人傲慢,这是失礼;靠地位高贵来藐视别人,这是无理。失去了这两方面,这种人不过是不足挂齿的人而已!”于是就叫人把王献之的随从赶出门去。王献之脚有残疾,只好独自坐在轿子里,左顾右盼的并不以为意。顾辟疆没办法,只好叫人把他送到门外。而王献之始终是一幅坦然自若,不屑一顾的样子。
王献之就是这么一个高傲的人,所以可以想象,如果王献之不是非常熟悉嫂嫂谢道韫的学问和才智,并对她非常敬重的话,是不可能同意谢道韫出场代为辩论的。事实说明,即使是王家兄弟中的佼佼者,也不得不钦佩谢道韫的才学。
谢道韫的才学也得到了时人的公认: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世说新语·贤媛第三十》)
谢玄非常敬重她的姐姐谢道韫,而有一个叫张玄常的人也很称赞他的妹妹,认为他的妹妹的才华比得上谢道韫,有一个叫济尼的人同时与两家交好,所以便有人好奇,向济尼请教二人到底高下如何。济尼说谢道韫有“林下风气”,即有像“竹林七贤”那样的名士风度;而那个张姓的美眉(嫁到了顾家)不过只是大家闺秀而已。所以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我们再来说一说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
王凝之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出身于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家族。
据《元和姓纂》载:“王氏,出太原、琅邪,周灵王太子晋之后。”《新唐书》中记载:“王氏出自姬姓。周灵王太子晋以直谏废为庶人,其子守敬为司徒,时人号曰“王家”,因以为氏。”
由此可见,琅邪王氏家族渊源可以追溯到东周时期。周灵王的太子晋因直谏被废为庶人,其子守敬为司徒,因而被人称为王家,并以此为氏,可知王氏始祖为周室后裔。其八世孙王错,为魏国将军,十五世孙王翦为秦国大将军,是秦国灭楚的统兵大将。王翦的玄孙王元为躲避秦末的战火,迁至琅琊。
到了魏晋之际的王祥(就是“卧冰求鲤”的那位)、王览兄弟时,仕途腾达,位列三公,琅琊王氏遂渐显于天下。晋元帝司马睿,在任琅琊王时,与王氏家族深纳结交。后来八王之乱起,北方局势混乱不堪,司马睿便和琅琊王氏家族共同南渡,并在王导的鼎力支持下称帝,建立了东晋王朝。司马睿本是司马氏家族中不起眼的一个旁支,无兵无权,很为当时之世家大族所轻视,完全是依靠了琅琊王氏的鼎力支持,才得以坐稳皇帝的位置。因此司马睿对王氏家族非常倚重,称王导为“仲父”,任其为宰相,朝堂之中,四分之三的官员都是王家或与王家有关的人,因此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琅琊王氏的声望,至此亦达到了最高峰。
王凝之的父亲王羲之,又是王导子侄辈中的翘楚。因此,谢道韫与王凝之的婚姻,从门第的角度来看,无疑是让谢道韫的叔叔谢安感到十分满意的。
那么王凝之本人又如何呢?《晋书》中记载,王凝之历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职位相当不低。另外,王凝之还是个书法家,史传中称其“亦工草隶”虽然成就比不上其父其弟,但能够名留史册,可见其书法艺术不俗。谢安说其“人亦不恶”,恐怕便由此而来。
但是,婚姻的幸福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谢安看到的是王凝之身上所覆盖的一层层的光环,而谢道韫看到的,则是剥去所有外在的光环后那个本质的人。夫妻生活,长年累月,耳鬓厮磨,对方有什么心思不了解?即使一般见识的妻子尚且瞒不了,更何况谢道韫是个思想敏锐、见识卓越并且感情丰富细腻的女才子!王凝之这个花簇锦团的王家子弟,内里是什么货色,她当然一清二楚。一定是丈夫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许多卑劣的行为,并不自觉流露出种种庸俗不堪的心理之后,才会招致妻子那“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的怨毒讥讽。试问哪有一个妻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出息有前途,而在自己的娘家人,特别是在名动朝野的叔父面前故意去贬损自己的丈夫呢?谢道韫如此聪明,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因此,她对丈夫的埋怨和嘲讽,是实在难以忍受后的感情爆发,对于王凝之这个显赫的王家子弟,谢安徒见其表,而谢道韫则是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看到了他内在的丑恶灵魂。
王凝之的事迹,在历史中保留不多。附在《晋书·王羲之传》中:
“(王羲之)有七子,知名者五人。玄之早卒。次凝之,亦工草隶,仕历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从这一小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凝之是一个迷信道教到痴狂程度的愚蠢之人。这与谢道韫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妻子聪明隽秀,而丈夫却愚蠢狂妄,彼此太不相称。在兵临城下之时,他满脑子除了神兵鬼将之外,什么也不信!竟然不做任何准备,别人提醒他他也充耳不闻。这是迷信无知到了何等的地步!从这里我们就可以想象,谢道韫跟这样一个无知狂徒生活了一辈子,其中包含了多少的辛酸与委屈。
《晋书卷九十六·列女传》中记载:
(谢道韫)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
《异苑》中记载:
“琅琊王凝之字叔平,妻左将军夫人谢氏奕之女也。尝频亡二男,悼惜甚过,哭泣累年。”
王凝之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连累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给一代才女带来了丧夫失子、孤独终老、以泪洗面的凄惨的晚年生活,这实实在在是人生的一大悲剧,让人为之掩卷叹息。
据《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云:
“谢夫人名道韫,有文才,所著诗、赋、诔、颂传于世。”
在古代社会,一个女子,能够被史书称其文才,并有文集传世,实在是凤毛麟角。唯可惜其不是生在男女平等的时代,而只能敛尽才华光芒,睁眼看着男人愚蠢狂妄,无可奈何,最后默默地在时光流逝中消失,女人不幸,莫过于此,悲乎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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