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新浪微博：@林桑榆real

“改改？”

我于梦中惊醒，睁眼就见到一张素面朝天的脸。

她穿着与肤色一样白的睡裙，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指了指床头的闹钟为难地道：“我应该先安慰在梦里受惊的你，还是该提醒你今天是到滨中上课的第一天？而且马上就要来不了？”

闻言，我一个鲤鱼打挺：“程穗晚！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如果有人故意让你在重要的日子迟到，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心平气和地砍她几刀，然后镇定地去吃早饭。

不过，有的人就算把头放在你的铡刀之下，你也未必下得了手。对我来说，程穗晚就是这样的角色。

当年在孤儿院的后山坡，我意外跌落山谷，被溪水冲走，救我的正是程家人。正值六一儿童节，他们举家到郊外野餐垂钓，也被那场大雨困住，然后在影影绰绰的闪电亮光里发现了我。

我在医院高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仍对那场暴雨心有余悸，如同受惊的小鹿，打量着陌生的一切。本来我也免不了被送回去的命运，可程穗晚心软了，开口将我留了下来。

程父是小企业家，母亲是大学教授，家境不错，偏程穗晚性格生得内向，是班上顽皮孩子欺负的对象。她打小就梦想有个哥哥，为她保驾护航。未料哥哥没出现，我从天而降。好在与她进了同一所小学后，我的作用并不比哥哥差。因为我曾经与刘大壮交过手，对付其他小屁孩简直手到擒来。

不过，魏光阴有句话说对了，在断文识字方面，我有天赋。尽管我起步比同期生要晚，经过系统学习后倒是进步神速。只是每当写起自己的名字，我都会想起，有人曾认真地教我笔画的样子。

寂静的小院里没有多余的灯，唯月光照明。呵气成霜的季节，男孩的眼神很温柔，只是不知如今的他好不好。

出门准备去学校前，我还浪费了十分钟思考——

难道我就这样蓬头垢面地去接近心尖的少年？

十分钟后，我想通了，毕竟我不是靠脸吃饭的姑娘，主要靠才华。

等我明白这个道理，距离上课时间更近了。程家住宅离滨中两站公交车的行驶距离，我抱着书包在大街上狂奔，解锁了一百种追公交车的姿势。乃至于后来网络流传的追公交图，我都怀疑自己是始祖。

当公交车司机罔顾我的呼喊迅速驶过，我蹲在地上气喘如牛，不仅没了美貌，就连优雅都失去了。

不出十秒，耳边传来稍显尖锐的刹车声。我抬眼，就见一个身穿白色校服的身影，从斜方冲到正在行驶的公交车前，迫使司机停了车。

五月的滨城太阳已经明晃晃的，我眯着眼，只窥见校服男孩个子很高，道路两旁的香樟倒影投在地上，与他的影子一起被拉长。我正出神，那个身影竟远远地朝我招了招手。

“同学？”

他应该是看见我在追公交车，才示意我上车的。霎时，我心潮澎湃。

一出门就遇见盖世英雄的感觉，令我惊喜又忐忑。怎么办？难道我从此要弃梦中人而去，转身走向英雄了吗？不，这实在太没有原则了。我在奔跑的路上做了如许思想挣扎，但待我看清拦公交车男孩的长相时，我的挣扎没了。

那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一张脸，根本不符合故事里英雄的长相。但不知为何，他看我的一双眼，总令我觉得熟悉，仿佛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甚至对彼此还有很深的了解。

上车后，我站在男孩身旁匆忙道谢，接着拉着手环不动声色地回忆。能让我有记忆的人不多，异性更别说了，魏光阴是唯一一个。

魏光阴？

当这个名字在脑海里乍现，我不禁咂舌。难道冥冥之中，缘分的齿轮已经启动？我们俩相逢于碧海蓝天，我穿百褶裙，他穿校服；我遭遇了困难，他帅气地伸出援手……一切都符合小说设定。

“改改？”

突然听得公交车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转身，发现叫我的人竟然就是校服男孩。

见我答应，他黝黑的瞳孔里流露出惊喜交加的情绪，抓着吊环的手颤了颤：“你真是改改？在祥和里孤儿院待过的那个女孩？！”

天哪，如果前一秒我还抱着侥幸，希望这个完全不符合男主气质的男孩并不是我要找的人。那在对方说出“祥和里”三个字之际，我的心死了。

从那天起，我原谅了所有不喜欢我的人。因为我没有倾国倾城的面貌，不得人心实属正常。就像我翻山越岭为在一个人而来，竟也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平凡。但为了掩饰破碎的玻璃心，我还是高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同去学校的路上，我问。

毕竟儿时的我体形偏圆，如今虽然没有蛇的腰，至少胖瘦已经均匀。他挺了挺胸，看上去特别得意：“因为你手心里那颗红痣。”

他的言谈举止和儿时大相径庭，令我当即在心里默念，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

不过说到那颗红痣，我的心又软了下来。因为那颗痣的由来，正是眼前这个人，在暴雨倾城的夜晚，亲口说与我听的。

他说，我掌心那颗痣的学名叫远山。拥有远山痣的人，前世是天上的神仙，因为不小心犯了错，佛祖便在她的手心扎一个血口，以作标记与惩罚。血口愈合后，长出一颗痣，喻示她将永远对自己珍惜的人爱而不得。

彼时，我因为这样似真似假的传说黯然神伤，他却失笑，安慰我：“传说而已，就像阿里巴巴的宝藏，可谁都没有找到过啊。”

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我会难过，是因为我很珍惜他。而他却真如传说里那样，即将离我远去。

回忆拉扯现实，我的神经倒是放松了不少。好在传说果然不管用，因为那个我想珍惜的男孩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见我初来乍到，魏光阴硬生生将我的座位调到他身旁，以免我不熟悉环境而紧张，细心程度倒是和儿时有一拼。

上课铃响，门口一人姗姗来迟，我抬头，与盛杉的视线相对，露出好巧的眼神。盛杉要表达的信息却是：我竟然和她在一个班，好有挫败感。

女孩依旧削肩细腰、神情骄傲，她越过我，径直走到后两排去。我深吸一口气，收拾了心情，准备上课。不料我拿出的是数学辅导书，我身边的魏光阴却拿出了武侠小说，偷偷掩在辅导书后方，导致我当场就想怯怯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滨中的？”

这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啊！我不能！再说了，他从小知道的就那么多，智商也高，不听课也能混个一二名很正常嘛。于是我全力压住了自己颤抖的手。

第一堂数学课，这里的讲课方法的确与其他学校不同。老师讲解生动客观，引经据典。在讲到测度为0的某些集时，老师问还有没有人知道其他例子。现场鸦雀无声，老师巡视一遍，将目光定在我们的方向，眼镜片后有光一闪，老师叫出三个字。

“魏光阴。”

天哪！我就知道老师发现他的小动作了！

可魏同学还沉浸在小说里无法自拔，我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肘，引来他慌张的表情，随后他露出流氓兔一样迷茫的眼神。我正欲提醒他被老师点名了，忽听后方一道清淡的声音传来。

“康托尔集。从几何角度看，它的函数图像面积也为0。”

那声音已趋近成熟，却依旧持着儿时那股淡定从容，令我呼吸一滞，猛地转头。

回答问题的人就站在身后，而因为我的动作过大，使得对方的课桌控制不住地往后移了一些。

他微微闪身，随后与我隔着半臂的距离，平静地俯视着我。这像极了多年前的夜晚，我跌倒在他身前，他坐在廊檐，用超乎年龄的目光审视着我。

“光阴。”我喃喃道。

然后，光阴静止了。

因为那句情深意切的呼喊，我刚进学校，就成为众口相传的对象。

“没错，就是电视上那个什么天才少女，结果还不就一花痴，为了魏光阴才来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情怀总是春嘛。”

你才春，你全家都春。

我默默腹诽着，穿过众人眼光堆积的走廊，回到教室，对假冒伪劣者使用惨无人道的掐脖手法：“你到底是什么鬼？什么鬼？！”

若非他冒名顶替，筹谋已久的我，怎会对魏光阴的出现如此毫无准备。

下节是体育课，教室里已没人，唯独他还抬不动腿地在看武侠小说。面对我疾风骤雨般的袭击，他一边收书一边逃，嗷嗷乱叫。

“你不是记得我吗？！我刘维啊！”

“刘维又是什么鬼？！”

“你老说我虚胖，却又叫我大壮的那个啊！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瘦了好多……”

我的“三观”彻底被毁。

刘大壮说，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跟人生障碍似的。我一消失，他紧跟着就被暴发户父亲找到。为了补偿他，要什么给什么，还到处托关系，将他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我正自省，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如果他是刘大壮，按照他那憋不住话的性格，怎么会没第一时间蹦跶着告诉我说：“巧了吧？魏光阴也和我们同班哟！”

半秒后，我的反射弧又激光扫射般地换了个方向。也对，当初魏光阴到孤儿院，谁都不曾得知他的名字，包括院长。我也是在陪他经历过荒郊野外后，才换得他的金口一开。所以刘大壮根本不知道在他身后坐了许久的人，就是当初用一出戏将他征服的男孩。

体育课上，刚到学校的我还没什么朋友，体育课反而比室内课堂更加拘束。男女生分列站，魏光阴在离我十几步之遥的地方，与魏光阴并肩的是刘大壮，正抓准每个机会向我挤眉弄眼，大意是让我别担心，还有他这个“竹马”。

我没心情接受他的好意，满脑子都是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声“光阴”，以及男孩居高临下看我的那道目光，带着点惊讶，却不明显，甚至还在对视的最后笑了笑。相比儿时的他，看起来更容易亲近……

我麻木地跟着做伸展运动，再回神时，队伍已经解散。我听见好大声的嬉闹声，侧头发现体育老师被骗进了沙坑。

体育老师刚从本地著名体校毕业的，来滨中实习，长相清秀，却还处于很傻、很天真的状态。见他好欺负，班上几个好动的男生，以萧何为首，恶作剧地将他推进沙坑，然后一窝蜂上去，用黄沙将他半个身子埋了起来，惹得年华正好的姑娘们乐得合不拢嘴，唯独盛杉面色难看。

她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没多久便趋近灰色。我无聊地YY着一出“霸道学生爱上我”的戏码，然后亲眼看到盛杉腰一弯，捂着腹部，跌倒在地。

盛家千金在学校出了问题会有大麻烦，体育老师挣扎着要从沙坑里爬出来，无奈力不从心。当议论的声音达到顶峰，一身运动白衣的魏光阴单手拨开人群，探看了地上的人几眼，接着神祇般地蹲下身，将她抱起，引来喧哗阵阵。

“天哪，他的动作这么熟稔，难道……”

当日的盛杉着杏色长裙，颜色浅。我还没来得及伤感，眼睛一瞄，注意到了她臀部后方的暗色红，遂想也没想便跑过去，挡在她的身后，与魏光阴一同送她去医务室。

到了阴凉地，盛杉恢复了些气力，开始在魏光阴的怀里挣扎，似乎很不想和他有所接触。

“喂，放开我，听见没？”

她特别不礼貌，他钳住她的手反而更紧。

兴许是错觉，我仿佛从男孩眼里看见一丝恶作剧的痕迹。再定睛细看，那痕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同窗之谊的关心，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盛同学，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别闹了。”那语气，春风化雨。

恰好有其他班的女生路过，不经意听见，忍不住“啧啧”暗叹：“听说盛家小姐和魏家少爷不对付，看起来不是这样啊。”

“女孩嘛，都口是心非。”

……

我们就这样一路顶着流言蜚语抵达医务室，魏光阴跑前跑后联系校务室医生，被称赞有爱心，令躺在床上的盛杉差点暴起：“啊！又来这招！”

虽不知他们之间打的什么暗语，但我能感觉到，两人的关系绝对谈不上亲密。我甚至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逼得这位人前清傲的大小姐方寸尽失。

“天太热，喝杯糖水，躺着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女校医诊断完毕，魏光阴看了看面色微微潮红的盛杉，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紧接着看了看我，竟扯开嘴角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惹得盛杉再度不满：“要说谢也该谢我，关你什么事啊。”

魏光阴不予置评，转身出门，再回来时递给我一根冰棍，细心叮嘱道：“外面的确很热，女孩身体比较弱，你也别去上课了，在这里陪她吧，我帮你们俩请假。”

然后我就跟儿时一样，特别有出息地接过冰棍，欢天喜地点头如啄米，之后痴痴凝望他离开的背影，冰棍化了一手却不自知。

他走后，我自恃算盛杉的半个救命恩人，撇了撇嘴开始啰唆：“魏光阴挺温和善良的啊，你干吗老和他过不去。”

好像听见什么世纪笑话般，盛杉欲哭还笑：“什么？温和？善良？”那虎虎生风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病人。

末了，她意有所指道：“真好奇，等你们这些小花痴看清他的真面目后，荷尔蒙还会不会飙这么高。”

盛杉的话言犹在耳，导致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心神不宁，草稿本上常常出现“魏”字。粗神经的刘大壮忍不住了，私下里警告我。

“青梅，做竹马的奉劝你一句，千万别被美色迷惑，妄图招惹那魏家公子。”

我不解：“为什么？他行事低调，待人接物也妥帖周到，你们怎么都说他不好？”

刘大壮挠挠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就觉得，他并非我们这种凡人可以接近的。你想啊，一个上体育课要准备五条毛巾的人，性格该多龟毛。”

“你直接说自己生活得很糙不就完了？明明是你不行，还骂路不平。”

刘大壮被我噎了个半死，略方的脑袋一偏，傲娇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念汽车广告语似的：“路不平！我也行！”

于是刘大壮武侠小说也不看了，花样百出地证明自己有多行。

“我一天洗八次澡、梳五次头……”

我却偷偷将眼光投向坐在教室末尾的人。

正值课间休息，他行走如刚长成的青松，在即将回到座位时被萧何拦住，萧何好像是要借他的笔记应付即将到来的模拟考，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到了放学时分，窗外壮观的晚霞像花一样布满天空。我经过萧何身边，恰巧见他冲魏光阴不好意思地打着手势。

“笔记放在桌上，转眼回来又不见了，真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啦，你圈出来的都是考试必出题，估计谁忍不住心痒借去看了。”

这事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魏光阴正好对着窗户，侧脸被晚霞光顾，微微浅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用了。”

见状，我心中被盛杉等人挑起的疑虑彻底打消了。

哪有因为太过自制就被排斥的呢？以德报怨、乐于助人，活得和雷锋一样还有什么刺可挑的？本仙女真不明白凡人的逻辑。

走出教室，我一边哼着歌一边蹦跶着去取自行车。途中经过校园宿舍，鼻端嗅到大量的人间烟火气息，感觉心情好到飘起来，不料一声横插的音节却毁了这片安宁。

“便宜不占白不占，还懒得自己准备了。反正他家世好，有背景，脑子又灵光，根本不在乎一本速成笔记。怎么，想不想一起分享？”

我转头，瞥到萧何的脸，看他扬了扬手里属于魏光阴的笔记，对另一个男生扬扬得意地说道。顷刻，刚才还像吃了满嘴棉花糖的我，立马就跟吃了一大口屎似的。

关于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我是这样界定的，面对善良的人，如果对方和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我们可以选择性退让；可若面对小人，就必须让他知道，你比魔鬼还要可怕。于是为了替善良的魏光阴出气，我变身撒旦他爸，磨刀霍霍，准备戳爆萧何的自行车轮胎。

恰巧另一个男生邀萧何打篮球，我在车棚附近蹲守了半小时，等人群散尽，才偷偷摸摸拿出圆规准备作案。可手方举到半空，忽地感觉头顶多了一道阴影，下意识地回身，就发现了魏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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