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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他用身体为我砌出了一座城墙,令我往后的余生,每当有恐惧,都会想起当天的坚定。
这么多年,我战过的人不计其数,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大壮。
刘大壮人如其名,难为他在孤儿院还能成长得肥硕无比。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我三战他。第一战,我采用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武力,所有招式均被刘大壮一巴掌就破解了。
第二战,我采用说教式,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你不要再欺负他了行吗?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长得好看了些!又比你聪明!”
大壮给了我一个凶狠的眼神,我立刻噤若寒蝉,清清嗓子说:“看样子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第三战,我向他借了钱。
那时,孤儿院有国家补贴,每周会集中发点儿微末的零用钱。1999年的时候,男孩若没有《灌篮高手》的文具贴,简直弱爆了。于是我编排刘大壮,说发现一大张超帅的樱木花道文具贴,就差一毛三分钱,如果他肯借给我,我就将贴纸分他一半。刘大壮动了心。结果可想而知,我故意没还钱。
借钱时是孙子,欠钱后就是大爷,这个道理我比谁都先懂。没过几天,发现被骗的刘大壮对我进行武力威胁。发现没用后,只好对我进行说教。仍旧没用后,他主动臣服了。
“我再也不欺负魏光阴了,别人要是敢,我就帮着你一起揍他!”
为了让我还那一毛三分钱,刘大壮开始对我唯命是从。从此打架靠他,斗智靠我。尽管我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如斯沉默的他,尽管以上举动都是我自作多情。因为那个念信的夜晚后,他依旧冷淡,包括对我。
少年总静静地坐在廊檐或靠近门口的地方,遥望太阳或月亮,偶尔看些我们都不感兴趣的文字。他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睛总是特别漂亮,淡淡的睫毛阴影洒在白皙的脸上,有着和风一样轻的哀伤。
圣诞前夕,院里按照惯例放电影。往年都是国产动画或港片,那年换了口味。我忘了叫什么名字,只对一个情节记忆犹新。
外公对小男孩说:“有些人浅薄,有些人败絮其中,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当晚,我莫名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寒气像吐丝的蚕,不留缝隙地将玻璃覆盖。我轻轻打开窗,发现院里还有人,是他。
大概月上梢头,人心相对脆弱吧,我鬼使神差地跑出去,无声地陪他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坐了整夜,他竟没有驱赶我。夜的尽头,那个寡言的男孩终于开了口。
“若她回来,你会不会跟她走?”
“她”应该是指我的母亲,我想也没想:“当然啦!我也想每天有人叫我小公主,给我买棉花糖。”
他侧头凝视我,用一双过早盛满哀伤的眼。
一片死寂里,我被打量得不知说什么好,男孩突然又问:“你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识?”
我点头,看他思考片刻后启唇。
“改,甲骨文字形左边是‘己’,像跪着的小孩子;右边是‘攴’(pū),像以手持杖,表示教子改过归正之意。”
清冷地月光下,小少年亲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他青白的唇间也有花盛开。
每到大型节日,孤儿院都会有表演,表演任务则落在我们这些稍大的孩子头上。
圣诞正式来临,院长要平时活跃的我出节目。我绞尽脑汁、拔光头发才有了主意,就是拉上刘大壮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演电影。
不是狗血言情,而是侠骨柔情。刘大壮和另一个小伙伴饰演武功高强的大侠,锄强扶弱,伸张正义。
“第一个片段很简单,音乐一响,你们俩就假装开始比武,斗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最后实在难分胜负,两人就化敌为友,把酒言欢。从此,你们成为莫逆之交,一起闯荡江湖,直到遇见各自的妻子。妻子不允许你们再涉足风云,于是你们只好归隐山林。惜惜作别之际,你们抱拳向对方说上一句:‘后悔有妻!’”
刘大壮忍不住插嘴:“为什么‘后悔有妻’?难道他们……”
旁观的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夜过后,小少年开始愿意和我们来往,也渐渐有了除哀伤以外的表情。我们排戏,他看戏,却在听完我剧本的最后一段后崩溃。
“你要说的应该是……后会有期?”
我有些蒙:“后会有期?什么玩意儿?”
前面说过,儿时的我有阅读障碍,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没到能认识所有字的地步,所以看电视只能靠听,便经常会听出歧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大侠们说的是“后悔有妻”,导致我还腹诽过:后悔你倒是别娶啊!
不出意外的,那个剧本夭折了。我换了个更简单的,演港剧。
那时正值香港回归没多久,港剧大行其道,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是:每当好人受到冤枉,天空总会突降雷雨,好人就淋着雨,眼睛、鼻子和头发都纠缠到一起,然后他大声对着主角喊:“阿sir!我没有杀人!”
这么简单,我总不会再错吧?于是我演好人,刘大壮演主角。无奈我空有捧他夺奥斯卡的心,他却没有演技。在我被他气得几乎要吼出“那一毛三分钱你别想再要”的时刻,一直岿然不动的他竟主动站了起来。
“我试试?”
这下换我崩溃了。
早知道我就安排尔康追紫薇那出戏了,演什么警匪片啊!
聪明的孩子果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戏中,年纪尚小的他已学会如何沉下面色,用借来的玩具枪指着我的头顶,好像我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一样,目光穿心掠肺,令刘大壮等人佩服不已。当即弃我从他,唯命是从。对此,我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开心的是,他再也不会受到欺负;伤心的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祥和里孤儿院地处近郊,每到夏天,前门外不远处的油菜花开放会吸引不少游人。后山坡的大片秦椒露出成熟的颜色,也吸引了我。
我的味觉天生更怪异一些,旁人大多无法忍受秦椒入口的辣味,而我却觉得极畅快。每当秦椒熟透,我总会偷偷溜到后山,摘一把鲜香的秦椒握在手里当零食。那一年,我的队伍里多了两个人——刘大壮和他。
转移阵营的刘大壮,无论对错,开始唯他马首是瞻。甚至刘大壮自己还没尝过秦椒的味道,便先掰下一小只跑到“主人”面前献宝,被拒绝后只好自己吃,不出意外被辣得五官分离。刘大壮以为我是故意捉弄他,暴跳地嚷嚷,要和我在夏日的第一缕风里决斗。
真要论拳脚,我哪是大壮的对手,只好扯着小短腿开跑,一边跑一边鸡飞狗跳地叫:“救我!”
末了,被我呼唤的少年终于踏泥而来。
他伸手将我从刘大壮的攻击范围里拉出,护到尚显单薄的身后,直直地看着对方,什么都没说,姿态却稳健。而躲在他背后的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保护。他用身体为我砌出了一座城墙,令我往后的余生,每当有恐惧,都会想起当天的坚定。
回孤儿院的路上,我和刘大壮的战争并未停止。他偶尔趁少年不注意扯我的头发,我按捺不住要叫,身旁的人突然遥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眸带惊讶。
“迷谷?”
刘大壮一张肥硕的大脸凑上来:“迷谷?什么谷?能吃吗?”
我借机嘲讽他:“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有什么?迷谷当然不是吃的,是类似《神雕侠侣》里的绝情谷一样惊险刺激的地方,对吧?”
我朝着男孩的方向要赞同,却只得到一个“我帮不了你”的眼神。
“迷谷是《山海经》里的一种树木,传说佩戴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具诱惑了,于是我兴奋不已:“那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砍树吧?!”突然就没人再接话。
你耕田来我砍树,你浇水来我织布,好像没什么错啊……
只是有些天命我算不到,算不到在我满心雀跃想和他去砍树时,那个老人再度出现了,要将他带走。
此次排场更大,十几个保镖在门口列成行。
我迄今还记得,当天也是六一儿童节,他正好来孤儿院一年。傍晚时分,我原想偷偷去山坡砍树,将迷谷作为儿童节礼物送给他的,可那行人的出现阻止了我的步伐。
“少爷,先生和太太出差去了国外,您可以先同我们回去,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话的管家依旧慈眉善目,我却已经不想让他走,遂悄悄潜伏过去,抓住他的手。无奈,我的行为没能留住他一世,只留住了一天。
“何伯,有些事情我还没完成,明日再启程吧。”他的语气虽淡,却完全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何伯有分寸,没说行与不行,而是直接退出门外。
就在我以为少年没完成的事情是收拾行李或者和院长告别什么的之时,他却突然回身,拉起我的手,像我方才小心翼翼抓他的手指那样牵着我,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走。”
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从后门溜出去,到了山脚才意识到他的企图——他是要带我去那片迷谷树的山坡。
路上,我们俩的角色来了个大反转。平常闹腾的我此时安静无比,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跟讲遗言似的,却没有一句关于我,大多是些细碎的嘱咐。
片刻后,他像想起什么,问:“你喜欢海棠,知道它的花语吗?”
我嗓子眼一紧,暗喜。
看!来了!好话果然都是留在最后当重头戏的!男主角就要告诉我海棠的花语了!就要送我海棠花当信物了?!他一定是让我长大以后带着花去和他相认,然后共结连理!
正当我鸡血上头,几近脱口而出要说“我愿意”的时候,男孩紧接着说:“海棠的花语是,跟着别人的引导走。其实你断文识字的能力很强,许多东西讲解一遍也就通透了,只是缺乏正确的引导。以后自己多努力,多看些课外书,遇见不懂的就去问院长。”
我失望至极,脑袋再度耷拉下来。前方少年的步子突然停顿了,转头讳莫如深地看着我,语气稍显迟疑:“改改。”他的声音很轻。
“如果有一天,你的母亲还是没回来,你也要像现在这样坚强地等待着。等这世上的某个人,带来亏欠你的爱。”
许多年后,悲伤登场,幸福退潮,我都无法忘却这一幕。
天光渐暗,黑与白交替在少年的眉目之间。他的手心既干燥又凉,眼里酝酿着人生第一抹温柔。也许有一天,他已然不记得我,但是我,珍藏至白头。
当晚,我们俩抵达了迷谷山坡,他如访到世外桃源一般。其间,他还兴致勃勃地掰下一根细枝,解下脖子上佩戴良久的玉佩,抽出红绳,将那一小截树枝缠住,转身送给了我。
“离别礼物。”他说。
我握着树枝,首次感受到盛大的悲伤。盛大到老天都看不过眼,招来百年罕见的暴风,将我们俩困在山坡上。
这座港口城市,过境的风不会少,我却从未见过那般撕裂天际的风雨。我和他被困在一块巨石下,势如破竹的雨滴形如蜘蛛网密布。四周树叶如鬼影摇曳,视线里的山川相叠。一颗半人高的树木被飓风卷起直奔山崖方向,落入崖底再听不见声响。
毕竟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任他平日再冷静,见到狂风卷树的情景,也不禁往后退了些。我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好像这样就能给对方带去勇气。
恐惧至极,冷与饿的感觉已成多余,我唯有死死盯着那张年少已如玉的容颜,害怕才能少一点。
我忘了相互偎依的姿势持续了多久,久到衣裳湿透,耳畔恍惚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光阴。”
我没反应过来:“嗯?”
那道缥缈的声音更确切了些:“我叫光阴,魏光阴。”
后来我才知道,魏是黄帝的姬姓嫡裔,他们家还有族谱。所以我曾在心里将他喻为小王子,一点也不夸张。
忘了絮絮叨叨的谈话有多久,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待我回头,只见少年眉眼紧皱,如遭梦魇:“你说……我如果不走了,好不好?”
我凑得离他更近,触到他光洁的胳膊,热度爆表,遂用身体和胳膊撑起一方天地,为他遮挡入侵的骇人雨丝:“你好好睡一觉吧,魏……光阴?等雨停了,噩梦也会停的。”
从没叫过他名字的我有些忐忑,可他意识恍惚,只捕捉到我嘴里那两个“好”字,遂喃喃道:“看,你也觉得好……”
他似乎对回魏家有抵触,我不明就里,却在那个当头下定决心,不让那群黑衣人将他带走。
后半夜,雨势依旧不减,魏家保镖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等到再睁眼,发现有人正强行分开我拉住魏光阴的手,遂恶狗护主般地反抗。为首的黑衣人被咬伤了手背,将我猛地一推。势单力薄的我吃了口泥水,阴冷的气息自舌尖传到喉间。
想起魏光阴在梦里也皱起眉头的模样,我疯叫着反扑得更厉害,却被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单手挡开。其他保镖顺势而为,一人一个将我和魏光阴分别抱起,朝着不同的方向走。我回孤儿院,他要走的,应该是回城的路。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我趴在那人肩头哑着嗓子叫唤。汗津津的背部迎接着刺骨的雨水,全身冰冷,我却依旧不安分。
雨势太大,下山的小径幽深,周边草叶被泥石冲刷过多遍,又平又滑。保镖一只手摁住我,一只手拨开前方遮挡的障碍物。我再度使出咬人的绝招,因为想要下地追上魏光阴,所以用力比先前更狠。男子猛地吃痛,下意识地将我往地上掼,没控制好力道。
惯性使得我几个翻滚,眼前猛一发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了空,朝崖底栽倒。悬崖下方是一条溪流,我跟着雨水一起坠下去,能听见破风的声音。
那声音中,恍惚夹着远方谁的呓语。
“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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