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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捷的父亲丁祥宇是五十年代的中学教师,母亲于万琼是小学教师,他们是大学的同学。丁祥宇是成都人,所以五五年刚刚一毕业有了工作,他们就结了婚;一年以后,生了丁捷。五七年,丁祥宇却被单位打成了右派,被送往到大凉山里去劳动改造;丁捷的母亲于万琼也受到株连,下放回老家,在煤炭厂里上班打蜂窝煤。他母亲在精神负担和经济负担都很重的情况下,把刚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女儿,抱给了在重庆工作的妹妹;只想方设法地把丁捷留在身边,艰难地带大,并坚持让他读书,在这个小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丁捷也很体谅妈妈,小小年纪,在那困难的岁月里,只要他有空,就帮助家里做事:和妈妈一道拉板车去送蜂窝煤,去捡煤炭渣;挖野菜,在家里烧锅做饭,什么都干。他们还把发的粮票,肉票,糖票等省一部分存起来,自己吃一点点。再把买好的东西带到凉山劳改农场去,看望在那里劳动改造的丁祥宇。
一九七三年,刚刚中学毕业的丁捷和芸芸也下乡当了知青,虽然说因为丁捷的下乡使妈妈的经济稍微好一点点,但是,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却是更忙更累了。丁捷每一次从农村回来都会给妈妈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如黄鳝,鱼鳅之类的。这是他学着农民们的样子到田里去捉的,用一根细竹竿,在末梢处用火烤一下,再把它弄弯;下雨天歇工的时候,右手用这样一根长短适中的竹竿在水田里划拉,那水里的鱼儿就藏不住了,它们一跑,赶快用左手拿的竹罩子罩住;然后伸手到里面去捉,往往一逮就是一两条!丁捷把逮到的鱼儿选好一点的养在水缸里,等有时间回家的时候就给妈妈带去。其它的就拿来熬汤,算是给自己改造生活。丁捷的生产队离家很近,就隔着一条长江,要回家看妈妈,花五分钱买一张船票,来回一毛钱。丁捷一回来,就帮着家里做事,买米,买面,拉煤球,有时候怕妈妈太累了,还争着替妈妈顶班;每一次丁捷拉煤球,都要借一架大板车,他家里人少钱也少,拉的煤球不多,就帮着缺乏劳动力的邻居们代劳拉煤球,不收分文。邻居们都说“他父母亲人都非常好,这孩子也很不错。”
芸芸午饭后,就在家里等刘茵,但左等右等也不见刘茵来。本来想躺一会儿,又被妈妈提到了方凌,心里很生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十九岁那一年与方凌交往的经历,一想起往事,既使人心情激动,又使人气愤难平;她爬起来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相簿,翻了几页就停下来,眼光停留在一张四寸的黑白照片上。这是一张两个男孩子抱着膀子的合影,左边的是方凌,右边的是丁捷。这是丁捷在下乡当知青时同方凌照的,因为他们两人都是芸芸的同学,由于历史的误会,给他们三人的家庭都带来了痛苦甚至沉重的灾难,而芸芸和他们俩都比较好,于是,丁捷就把这张照片送给她做纪念了。
现在芸芸重新翻看着照片时,两种情绪同时袭来,一种是对丁捷那遥远的淡淡的思念和向往,另一种是对方凌的鄙视和憎恨。芸芸曾几次想把这张照片的合影剪开,把方凌的像撕掉,只保留丁捷一个人的照片。但因为他们两人是抱着膀子照的,一旦剪开,丁捷不仅是左肩膀多了一只胳膊,同时也少了一只右臂;因此她没有剪开这张照片,一直保存到现在。芸芸很喜欢丁捷的这张照片,更喜欢丁捷的为人,他朝气蓬勃,朴实、诚恳,乐于助人的精神让她感动,她想起了和丁捷当知青时的一些事情。
那天是星期六,丁捷和芸芸约另外一个女同学到他们的乡下去玩,“看看我们知识青年呆的地方”(丁捷语)。因为丁捷和芸芸下放的生产队就在县城的对面,只隔着一条江,有渡船,还有渡汽车的拖船,早晚回去都很方便。芸芸的同学来到这里,看到知青们虽然很是艰苦,但精神上还是很乐观的。知青中有一个个子很小的人,因为很瘦,穿上他哥哥的那件不合身的黄军装衣服,样子就很奇特,使人发笑;人们都喊他小铃铛。知青中还有一个大孩子,外号叫猴子的,主意很多,却喜欢搞恶作剧。
那天晚上,恰好丁捷相邻的那个生产队放露天电影,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芸芸和丁捷他们带着同学都去看,看着看着天上下起了大雨,风雨交加;他们几个人迅速往回跑,跑到一座山坡前时,猴子趁着闪电,望着后面的竹林喊了起来:“我看到了一个影子,好像是狼!狼来了,快跑啊!”
七八个人一窝蜂地跑下坡去了,只听见有人在后面连哭带喊地说:“你们不要跑,等等我!”
丁捷望着大家一看,没有了小铃铛,他大声说:“不行,是小铃铛落后了,他在喊我们。走,快跑,回去找他!”几个人又翻过山坡跑去,看到了跌得满身泥水的小铃铛,小铃铛看见了大家回来找他,“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丁捷一把抓住小铃铛,说;“再来一个人。”两个人一道夹起小铃铛就飞快地跑,芸芸他们在后面也飞快地跑着回生产队了。
第二天,丁捷问猴子:“昨天晚上你真的看见了狼吗?”
猴子大笑起来:“哈哈! 你们上当了,我不过是跟你们开了一个玩笑,那里只有竹林和五十年代大办钢铁时砍剩下的树桩桩,哪有什么狼啊?!”
小铃铛生气地大喊:“你这个坏蛋!你那一声喊,连声音都变了,我的汗毛马上竖起来了,以为是真的有狼来了呢,吓死人了!”
丁捷也很生气,说:“猴子,下次再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了!小铃铛差一点就出事!”
猴子摆摆手,做着怪相说:“没有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一次轮到芸芸当伙食团长(轮流做饭)。早饭后,芸芸要到街上去买供应的粮和油。刚刚下乡的知青,国家都要供应八个月的粮食,跟街上的居民一样的:每个月二十五斤粮,四两油。来到街上后,她到粮站去买了米、面、油以后,又到铁匠铺去帮生产队的一个农民取了锄头;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天却下起了一场大雨。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只好到面馆里去买了一碗面吃,心里想等雨停了以后再回去。谁知道那雨一停一下的竟然是两个小时!雨停了以后,芸芸赶紧就背着背篼走了回去。农村的泥巴路,刚刚下过雨是又溜又滑,芸芸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走着,生害怕摔一跤,把背上的东西摔倒在地;好不容易走到交叉路口,要往生产队的那条路上走时,天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芸芸的心里很着急,也有一些懊悔;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是决定买了东西就回去做午饭的,说好了吃面条。丁捷说帮着芸芸去买,芸芸没有答应,说自己行,肯定中午大家能吃到面条的。当时,他们都争着要帮芸芸去买,芸芸坚决不答应,说:“这是我的任务,我自己会完成的!”
丁捷甚至与芸芸争急了,说:“你一个人去,大家都不放心,还是我和你一道去买吧。”说着,就拿过芸芸的背篼要自己背。
芸芸不肯让,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到!放心吧,中午给大家做面条吃。”现在,眼看着天开始黑了,自己背着这么多的东西,有二三十斤重,已走得满头大汗了,还是没有办法走快一点。想着想着,芸芸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就摔倒了;可还有几里路才能到生产队,这怎么办?
正在这时,传来了喊声:“芸芸!傅芸芸!”
芸芸抬头一看,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人飞奔过来,她欣喜若狂,连声喊道:“丁捷,我在这里,你快过来呀!”
丁捷走到芸芸跟前,连忙把芸芸的背篼取下来背到自己的背上。芸芸好像是撂下了千斤重担,一下就轻松起来,本来急得要哭的那种心情,却马上破涕为笑了。她对于这个乐于助人的丁捷,充满了感激之情,再三说:“谢谢你,丁捷。真的好感谢······”
丁捷在前面走着,说:“大家互相帮助,有什么好感谢的?芸芸,快点走啊,天黑了就更麻烦了。”
“哦。”芸芸答应着,说:“丁捷,你背一会儿,我再来背,大家换着背吧。”
“不要你背了,走快一点就行。我在家里常常劳动,没问题的。”丁捷说着。他们倆默默地走在崎岖而又泥泞的山路上,丁捷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却毫不费力。
芸芸看着走在前面的丁捷,想着他在读书的时候就有那种爱学习,爱劳动,爱帮助别人的淳朴的性格。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是孩子,芸芸也知道丁捷的父亲是“右派”,但她的父亲却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所以,他们从小就有那种惺惺相惜的味道,芸芸也从来都是把丁捷当成大哥哥一般看待;她觉得丁捷是个可以接近,可以信赖的人。想到这里,芸芸的心里忽然生出了想和丁捷说一会儿话的冲动,她望着前面的丁捷说:“丁捷,反正快要到了,我们歇一会儿好吗?”
丁捷没有回头,只是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快走吧。”
“不,我要歇一会儿。”芸芸用不由分说的口吻,还带着一点撒娇的语气说着,就停了下来,不走了。
丁捷只好停下,把背篼放下来,自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芸芸看着丁捷那黑黑的脸膛沁出密密的汗珠,眉宇间透着英俊的气质,那明亮的眼睛,那毛茸茸的胡须,一下子就觉得丁捷是大人了,一股暖流从心里涌来,她不禁脱口而出,说;“丁捷,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踏实,胆子就大了,你真的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丁捷笑了,问道;“芸芸,为什么你有这样的想法?”
芸芸低下了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是这么感觉的。”
丁捷没有说话,只笑了一笑。
芸芸又问:“听说你每天晚上都在自学,要学到十一二点?”
“谁说的?”丁捷问她。
芸芸没有回答是谁说的,却说:“总之我知道就行了。”
“我不相信就一辈子在这里当农民,我要努力自学,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丁捷这样说。
芸芸被丁捷那坚毅的话语所吸引,本来想说:“丁捷,我们做个朋友吧。”结果却说成是“丁捷,那你以后要多帮助我啊。”
丁捷很爽快地说:“行。芸芸,我们一道来刻苦自学,互相帮助,不要受命运的摆布。”
“好啊!”芸芸的心里很激动,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她含情地望着丁捷,马上就回应了他的话。
而丁捷却在芸芸的目光中低下了头,轻声说:“天马上黑了,我们走吧。”
“好,走吧。”芸芸高兴地回答,帮丁捷背上了背篼,俩人又踏着泥泞的山路,往生产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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