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0 徐伊丽 延河杂志

贾平凹家养了一只老鼠，几年了，据说进门时只有一指长，养了三年，油光水亮，肥头大耳，足有半尺长了。

这只老鼠是怎么进贾平凹家的，贾平凹不知道，旁人也不得而知，他家住在顶楼十三楼的，按说是不应该能进老鼠的，却就偏偏是进了。

进了老鼠也不稀奇，城里人家也经常遇到，可进了贾平凹家就有点稀奇。因为这套房子是贾平凹的书房，平时不住人，只住贾平凹收藏的各种文玩，且都是石质的，不是老鼠能欣赏得了的。屋里也堆放一些书籍和杂物，唯独很少有吃食，老鼠，不是文鼠，自然是不喜欢这些的。

贾平凹住的这个小区不是高档小区，但至少能算得上是中档小区，楼下住的住户虽不是暴发户，也比周围小区的居民生活条件要好得多的，至少在饮食上应该是优越的。一进小区，总能看见有人提着大包小包，鸡鸭鱼肉，各种时令水果整箱往家搬。按说，这些人家，哪一家都适合这只老鼠居住或者说能吸引这只老鼠前去造访的，可偏偏这只老鼠要舍近求远，不辞辛劳地爬到顶楼，选择了一个最不合适它生活的人家居住了下来。

这若是在平常人家，进个老鼠是不太难找到的，打死或者赶出去也不是很难，贾平凹家杂物众多，人下脚的地方都非常有限，想找见这只灵敏且狡猾的老鼠就难于登秦岭了。

贾平凹不爱老鼠，其实我们都不爱老鼠，鼠目寸光，鼠头鼠脑，贼眉鼠眼，抱头鼠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等等，凡是跟老鼠有关的字眼没一个是好的，除了医生喜欢拿小白鼠做实验，南方个别地方的人喜欢吃竹鼠，极个别的人喜欢养点宠物鼠以外，全世界也没几个人会真正喜欢老鼠的。

贾平凹不喜欢老鼠，尤其不喜欢进了他家的这只老鼠是在情理之中的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屋子里进了老鼠，贾平凹看着满屋子的书籍和文玩很是沮丧，这要是把重要的文件，资料，尤其是收藏的古书籍、文物拓片等咬坏了可怎么得了？这要是上蹿下跳把哪一件文玩砸坏了可怎么得了？这要是把家具、衣物咬坏了可怎么得了？这要是在食物上拉屎拉尿可怎么得了？

 刚开始屋子进了老鼠，贾平凹很是发愁，尽想着怎么能逮住这只老鼠，用过老鼠夹子，用过诱饵，也大开门祈祷它能自己出去。贾平凹是一个心善之人，家里供奉了一屋子的菩萨，他不忍心谋害了这只小生命，毕竟是一条命，所以没用极端手段对待这只老鼠，尽管老鼠确实没心没肺，没能体谅贾先生的一片苦心，还是把他的珍贵文物拓片咬坏了，还是在他最喜欢的佛身上撒下屎尿，还是趁贾平凹不注意偷吃了佛前的供果和供佛之神水，贾平凹依旧没用鼠药或动用武力对它下毒手。

贾平凹就想，老鼠跟人一样，是群居动物，是有家的，它逃出来它父母兄弟会不会着急（当时逃出来时是小老鼠，只会有父母兄弟，不会有子女）？它会不会也想念它的家人？于是贾平凹大开着门，祈祷着，默念着希望老鼠能自己离开，他甚至在想，老鼠应该是要感恩戴德的离去的，如果有可能，老鼠还会回头朝他磕个头再离去。

他就那么一次次眼巴巴看着门口，希望奇迹能出现，即使不磕头，只要能领会他的一番苦心离去了也成。

 事实证明，老鼠不领他的情。

老鼠不出去就得养着，你一个善良之人，总不能饿死一个生命，再说老鼠既然不走，就能有在这个屋子里活下去的能力，狗急了都跳墙，把它逼急了，它能把满屋子的东西都给你咬了，如果把柜子脚咬断了一只，柜子倒下来，里面的文玩被毁坏还不说，柜子上面，以及周围的东西都不能幸免，这是老鼠的天性，它能做到。

不能咬啊，千万不能咬！为了稳住这只老鼠，贾平凹每天都在进门的一块秦砖上放点馒头，锅盔什么的，就这样一面祈祷它自己能出去，又一面希望它能坚强地活下去，千万别想不开不吃不喝饿死了。

老鼠当然不会那么傻，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是要捣个蛋，害一下人什么的，弄得贾平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

家里有老鼠，毕竟难心安。又过了一段时日，贾平凹想，这只小老鼠也该成年了吧！也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吧？不论它是公鼠还是母鼠，它总是会思春的吧？那这时候它是不是就特别想出去呢？

贾平凹不爱开窗子，即使开窗子也没用，家里还有纱窗挡着，它是出不去的。就算没有纱窗，这只老鼠已经养懒了，养胖了，不一定还有那个攀爬的能力爬出窗外。就算能爬上窗台，它也不一定有那个胆量爬出去，因为这毕竟是十三楼啊！外面是贴了瓷砖光秃秃的垂直的墙。再说，即使二十四小时开着窗子，即使这只老鼠有能力，也有胆量爬出去，它毕竟只是只老鼠，它有那个智商理解贾先生的一片苦心沿着窗子出去吗？

贾平凹否定老鼠从窗子出去的可能，还是只能开着门让它出去。尽管在十三楼，尽管老鼠已经养尊处优惯了，门外就是电梯，它如果运气好，不被人发现，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下到一楼或者地下室去找它的心上人的。即使它不敢坐电梯，怕被人发现，门外还有楼道和管道都是可以顺利通往一楼的。

贾平凹又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日复一日地盯着门口看，这次他不奢望老鼠能给他磕头了，只是想尽地主之谊像个好朋友一样，目送一下这个唯一日夜陪伴了他几个月的不怎么令他喜欢的老朋友，当然，他也希望这个老朋友在临走之前也能回头看他一眼。

几天过去了，老鼠没有丝毫的动静，压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贾平凹就想，这可能是个地沟里的流浪鼠，风吹雨淋饥一顿饱一顿过怕了，在这个冬有暖气，夏有凉风，满屋飘着供香的屋子里，为什么要出去啊？爹娘给了它的身，却不能给它如此安逸的生活。兄弟姐妹除了跟它抢夺食物，也不一定能给它带来什么好处。女朋友也好，男朋友也好，到底是啥样的都是个未知数，为了一个不明的幻想出来的幸福，丢掉现有的幸福是否划算？贾平凹这个家对于它来说是孤独了一些，但此地不怕风水雨打，不怕狗撵猫追，不怕蚊虫叮咬，不怕瘟疫缠身，不愁吃喝，无须奋斗，多好啊！想人世间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都希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到头来阿谀讹诈，钩心斗角，过关闯将，头破血流，又有几人能如意的呢？

再或者这只老鼠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喜欢这种清静且孤独的生活？

抑或是这只老鼠在夜深人静得到这满屋子菩萨的指点，决定留下来修行的？

或者这只老鼠就是受佛祖的点化，变身老鼠过来陪伴他读书写字，帮他看家、护家的？

想到这里，贾平凹笑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只老鼠不贪慕荣华，不攀附富贵，不同流俗，身鼠心正，觉而不迷，净而不染，不被五欲六情所迷惑，不贪，不嗔，不痴，宠辱不惊，与世无争，可不是得到佛祖的点化已然得道？他甚至都在想，难道是我不在的夜里，它化身人形在此修炼做道场？

贾平凹信了，他每次进门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佛像前的拜台，他想，或许那只老鼠刚才就在那里念经跪拜呢！

于是，他走路轻了，说话轻了，生怕自己的鲁莽惊扰了它的修行。

都说贾平凹的东西是宝贝，想到这里，贾平凹就更得意了，我贾平凹的老鼠也是宝贝，是上天送我的宝贝，是神灵送我的宝贝，是这满屋子的菩萨送我的宝贝。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是命中注定，就欣然接受吧！

贾平凹再也不动心思把老鼠往外赶了，而是变着花样的给老鼠调剂伙食。今天放水果，明天放鱼肉，后天放海鲜，有时朋友请吃饭，桌上有啥好吃的，首先想着要打包一些带回家给老鼠吃。自己在书房写作，偶尔不想外出，煮一包方便面，也要先挑出来几根放在秦砖上给老鼠吃。

贾平凹养的老鼠跟贾平凹的饮食习惯一样，不喜吃鱼肉海鲜，不喜吃水果、米饭，但偶尔青黄不接，吃一点也行。贾平凹还尝试着给它买过一些坚果，如瓜子，花生，松仁等，它也不吃。说老鼠爱大米，他家老鼠也不吃大米，只吃锅盔和馒头，也吃面条。锅盔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边沿不吃，放久了的也不吃，只吃中间的一点芯。馒头不吃皮，不吃杂粮馒头，不吃金银馒头，只吃白面馒头。真是一只正宗的陕西鼠。

老鼠在贾平凹书房里待了三年了，他自己只见过一次，是老鼠刚进家门没多久，他从外面回来，一开门，看见老鼠立在客厅看着佛像（事实贾平凹书房全是佛像，老鼠朝哪一面看都在看佛像），突然见有人来，吓了一跳，立即就钻不见踪影了。贾平凹就懊恼了“看看，老鼠果然在修行吧！被我打扰了，罪过罪过！”

据说贾平凹有一个朋友也见过他家这只老鼠，说见时老鼠在古董架上洗脸，见来人，一闪就不见了。

也有朋友每次来先不问贾平凹，而是先问“老鼠呢？最近咋样了？”说着就趴在地上找，终了也是没找见。

自从有了这只老鼠，贾平凹的生活变得有趣了，尽管他只见过老鼠一次，但每每他坐在书房写作，就想着，屋子里还有个生命呢！有生命陪伴的日子，自然也不孤独。写累了，坐出来，对着屋子跟老鼠没咸没淡地说说话，感觉畅快多了。出门时，会说“乖乖的哦，在家帮我看好屋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或者说“省着点吃，我要万一有急事不能回来，你就得饿肚子了。”有时出差几天，贾平凹就会心神不宁，一回来就会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在楼下买几个馒头，边走边剥皮，一进门就查看秦砖上的食物，若一干二净他就会很自责，“对不起对不起，这次特殊情况多待了两天，饿坏了吧！快吃，快吃！”

老鼠的寿命一般1—3年，这只老鼠进家门的时候是一只小鼠，现在整整三年，真成了一只老鼠了，贾平凹现在天天祈祷，希望这只老鼠能够长寿，长寿到超出老鼠原有的寿命的一倍，两倍，甚至十倍，百倍。他真的害怕这只老鼠会在某一天永远的消失了，在贾平凹心里，这消失的不只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只陪伴了他三年的老朋友。他多么希望它就这样一直陪着他，直到永远。

注：本文发表于2017年《延河》杂志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