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说:“灶民所过生活,是人类最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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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说:“灶民所过生活,是人类最苦的生活。”
● 张荣生
南通地区旧时民谣:“世上三样苦:行船,烧盐,磨豆腐。”烧盐者之所以列入辛苦行业,这与盐民在封建社会的政治地位贱、经济收入少、受教育程度低、生产生活环境差、劳动负荷重均有关系。
旧时盐民困苦,史籍记载不多。而这不多的记载,又失之于抽象而不具体。原因在于:灶户自己没有文化,不能自述并发表;而文人们又多不屑于深入蛮荒野人居住之地,进行实地考察,于是,有耳无目,不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只好“语焉不详”。
作者在编撰《中国历代盐文学选注》过程中,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接触到南通纺织研究所的研究员 姜平先生。他是研究张謇棉纺织方面的专家,而我也因为编纂《南通盐业志》,而需要研究张謇的盐业改良实践和盐政改革活动。这样地便逐步熟识起来。2011年仲春时节,南通市江海文化研究会的领导尤世玮主席、沈玉成老师召集开会,布置撰写与出版第二批江海文化丛书有关事宜。我与姜平先生同时被邀:我的任务是写一本追溯南通地方文化源头——盐业发展历史的书稿,他的任务是写一本南通地方文化另一源头——南通民间土布发展历史的书稿,各须10万字,拟在年底前由苏州大学出版社同一批推出,各有单独书号。
于是,我们便有了比较张謇研究更进一步的共同事业。就在尤主席、沈老师邀集受领任务者们共进午餐的酒会上,姜平先生主动告诉我:他手头有一部中国已故纺织学专家、上海学者李升伯先生的《李升伯回忆录》手稿照片,其中有一节,写到在上世纪20年代,他来到南通,亲耳聆听张謇先生讲述自己亲历淮南煮盐灶区,实地察看灶户生活生产实况的回忆文字,资料之翔实,叙述之生动,堪称国内罕见、世界稀闻,并表示愿意无偿提供给我使用,写入介绍南通盐业发展历史的小册子。
我当然万分高兴,千恩万谢。不久,姜先生通过电子邮箱,传来了那位李老前辈的书稿照片。我当即丢下手头工作,连夜录出,编入《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注》第十四卷“当代上”,希望能与世上读者,尤其是研究盐学的专家学者,共同分享这份珍贵史料。后来,因为出版社考虑到“当代”卷作者的著作权收益问题,建议当代部分暂且搁置。这样,该书第14至第15卷,未能与民国以前的第1-13卷一同面世,以致张謇先生亲临灶区的这一段极其具体生动、弥足珍贵的盐学史料,至今没能公布于世人,以供盐学学者们研究之需。
现在,据《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注》电子版本第14卷“当代上”,原文照录,以飨读者。全文如下:
李升伯(回忆录一篇)
张謇亲历煮盐灶区
当我正在设计保障半殖民地时期的纺织工业的四项工作之际,有人来问我:“为保全南通张季直先生的信誉,我们要保全他的大生纱厂不破产。你看有没有办法?”并要求我到南通去考察一下,替他们拟一个办法。我想,南通是中国革新模范区,我听见说,是张四先生借着大生纱厂经济支持创造的。他这班朋友要我去看一趟,我感兴趣,我答应了,就去南通看四先生。
他耗两天时间,告诉我办纱厂,办教育,办垦务,造公路,去日本考察,以及他任盐务署总理时一段奇妙经历,特别将开浚新运河的计划很详细的告诉了我。他叫我都去看一看。他替我定了一条考察路线:往北经如皋、泰兴、东台、盐城,往东到海门、启东、崇门;主要的新运河盐垦区,全是产棉、销纱、织制土布地方,也都是四先生有过工作地方。回到南通,看中国第一只男女师范学校,南通学院农、医、纺织三科,中学,小学,刺绣传习所,博物馆,大生一厂、副厂。经过海门、启东时,看过大生三厂及二厂。四先生以一人之力创造这些事业,当然是一件惊奇的事,尤其是教育、工厂、垦牧、新运河,关系国计民生的事。
这一次考察,更使我惊奇的事,是南通农民种植棉花和织制土布的奇妙业绩,显明他们的聪明和技术。我发现:⑴南通的棉花是世界上最清洁干净的棉花;⑵南通最著名的出产,用12支纱织制的土布,是世界上最坚纫结实、而且光滑滋润的布匹。每年从山东去东三省种黄豆的农民,春去冬归,穿的一身土布衣服,一年洗一次,用重棒搞洗,永不被搞破,所以喜欢买南通土布。我看他们上浆、经纱、调浆,及织制的技术,我爱他们聪明努力、一丝不苟的习性,我决定要教他们改良棉种,为适应时代的转移,将粗绒改种细绒,增加他们的收入。因为那时已经看得见日人侵吞东三省的日子快要来到,土布市场快要消失。我预备早一点教他们织制漂白有色细布,保持他们的家庭工业。
在这次旅行考察中,我觉得:不但对这些优秀农民有工作要做,就是为要将大生厂纳入经营常轨,在棉花生产上也有两件事要做:㈠改良棉种,将美国的King Cotton搬到苏北,变粗绒为细绒;㈡将四先生开新运河2/3未成的计划加以完成,增加棉花产量。这样,棉花、棉田、棉农,是南通办纱厂的优越条件。有这个优点,为保全大生厂,只需要将经营管理合情合理的加以解决,就可以了。
回到南通,我草拟一份办法。(编者按:办法内容从略)
第二天,我将这个计划送给四先生看。他看了,觉得惊奇,说:“你的胆量很大。”我回答说:“大生一千万债背在身上,要生存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换主人、破产;另一条路,照四先生从前作风,大刀阔斧,埋头干。”他问我说:“你从那里学得来的?”我说:“我从六个国家学得来、看得来的。他们都是大刀阔斧,研究和引进新的科技,快速发展纺织工业,帮助国家兴教育及发展其他事业。在美国,看到百业之祖的产棉区域,他们号称棉花为King Cotton,也可以说,美国是从棉花起家。所以我看见南通棉花,给我一个很深影像。回来后,我又看了中国境内的日本厂、英国厂,也看了中国人的厂。”
他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说:“我考察了、学习了近三年的纺织工业。我盼望要为中国纺织工业做四件事。第一,要自造纺织机械;第二,要照我学习过的美国第一只纺织学院Pennsylvania Textile Institute 及日本东京高工及名古屋高工的格局,来训练纺织染手脑并用的一批技术人才;第三,参照英国和日本版本,编写一套中文纺织教材;第四,要改良全国棉花,使所产棉花都能纺32支及40支纱。”
我又说:“同他们六国比,中国还须要消灭文盲,改八小时制,废除深夜工,禁止用童工,用顶尖人才担任贸易,像日本的制度,集体买卖花纱布。这些我都干不来。所以,我正在设计我干得来的四件工作,找机会来开始办。”
他说:“你这具体引进新的计划,及其他效法欧美、日本计划,我非常赞成。不过,这一个时代不能快。如非集体经营,然而做不到。”说了,他叹一口气,他又说:“如非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才能做得到。”我说:“中国人多,中国人穷,总有一天做到,让我们准备起来。”他安慰我说:“你不要性急,慢慢会来到的。”我也安慰他说:“上海的朋友们既然派我来,为大生、为四先生设计,我相信,我的这一个设计,他们会接受的。”他说:“你的计划,你的话,你的眼光,都是对的。”
他很高兴。他告诉我许多办教育,办工厂,发起盐垦,造公路,装电话、电灯等经历。
讲到发起盐垦,他告诉我一段很紧张的故事。我听了,知道他决定革命,就在那一个时候。
那时,清廷任命他做驻扬州的盐政总理。就任日子是冬天。他要去看看烧盐的灶地。照着官衔,有轿班、二爷、卫兵,前呼后拥。因为海边寒风凛凛,他穿着狐皮袍套。到达灶地,因为冬天不烧盐,只看见一片烧盐荒场,一堆一堆散在灶场上的矮草蓬。
轿班停下来,呼喊人,没有答应。走近一个草蓬,看见有一扇矮草门。推开,看见有人在草堆中动。再喊,也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出来。再大声喊,仍没有答应。
一个卫兵刚要想爬进去看看,忽然看见一个人臂上挂着一篮草子。卫兵看见,就呼嚇他。他一听见呼嚇,一看见官轿,嚇伤了,丢掉一篮洗过的草子,噗咜跪倒地上。
四先生看见这情况,马上出轿,亲自扶他起来。他不肯起来,口里喊着:“老爷!”“老爷!”身子发抖。
二爷把他搀起来,四先生对他说:“不要怕。我不是来嚇你们的,我是来救你们的。”一面叫二爷将他的草子拾起,洗净还他,一面问他说:“这蓬子里有几个人?”他回答说:“有六口人,连我在内。”
又问他说:“为什么喊他们不出来?”他不敢讲。四先生说:“你尽管讲,不要怕,因为我要明白你们的情况。”
他说:“我们六口,只有一条棉裤。我要洗草子、烧草子、做饭,这条棉裤给我穿了,他们没有裤穿,不能出来。”
四先生叫二爷把带的十块钱,再向二个二爷借了六块,将这十六块钱交给这个灶民,叫他们每一个人买一条棉裤穿。
隔年夏天,他又去灶场看烧盐。这又是一个景象。灶场非常热闹。走近盐灶,一看灶民烧盐工作,他嚇了一大跳。
灶里面是洪炉,人跑进去烧,是跑进洪炉里去烤。灶外面是猛烈的太阳。在灶里面烧盐,等于整个人放进灶里烤。一个赤身露体的人,烤到全身发红,烤到吃不消了,跑出来,在烈日底下深呼吸,换一句话,在烈日中乘凉。
烧盐日子,灶民吃大麦饭和盐萝卜,一天吃盐鲞鱼,隔一天吃盐肉。到冬天,大麦饭也没得吃,只好吃草子。
四先生说:“灶民所过生活,是人类最苦的生活。”他又说:“海边另一面,是长着一望无际的草场。草长得比人还要高,显出土地的肥美。这些土地称为灶地,草供烧盐,只准长草,不准垦种。清廷盐法规定:‘私垦灶地者斩。’这是第二次给我极大刺激。”
“第三次给了我一个不能忍受的刺激。我回到扬州。我本来决定不赴盐商任何宴会。这次我要同他们谈判,他们邀我去吃饭,我答应了。他们照着他们习惯,预备了一桌穷奢极华的宴席。吃到一半,休息。换了一只桌子,周围镀银,桌中央有一个相当大的镀银圆洞。忽然,厨子牵了一只脑壳毛拔光的猴子,绑在桌底下,脑壳完全露出桌面圆洞。主人邀客入席,说:这是一桌名菜,叫作‘吃猴脑。’厨子拿起银锤,将猴脑搞破,取去脑盖。猴子在桌下叽叽叽叫,客人和主人在谈笑中,用银匙取出猴脑畅吃,都认为是美味。那时我气得发抖,心里想:同一靠盐吃饭的人,灶民过的是人类最苦的生活;这一批盐商,过这种灭绝良心、奢侈到使人不能相信的生活!所以我说:‘这种生活我不能过!’我起来,走了。”
“受到这一个刺激以后,我辞去盐政总理,并上书清廷,要求废止盐法,准许人民开垦灶地。清廷不准废止盐法,只许可我在南通、启东,划定一块地,试办垦牧。这就是南通垦牧公司。它所施的工,只有三件事:开河,筑堤,修路。河成,堤成,堤上修路,路也成,一片废地都变棉田。每年收获,公司与棉农分享。我不愿意做清廷的官。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做总统,组织内阁,叫我做农商总长,我立刻答应。我就职后,第一天,第一件工作,就是废止盐法。我回乡后,就计划开掘新运河,要把整个苏北的废地都变成棉田。当那时,没有整个有条有理的计划,就像今天你所建议的科学管理、合理化经营的规划,所以新运河到今天不得完成。”
我听了这席话,我知道四先生是喜欢创新、不怕难的先进学者。(原载《李升伯回忆录》手稿,录自南通纺织研究所姜平提供手稿照片)
注释:解题,本文是李升伯晚年所撰回忆录一节,忆聆听张謇口述亲历淮南灶区目睹灶民苦状,以及亲赴扬州淮南盐商豪宴,萌发改革中国盐政和创办淮南盐地兴垦经过,官职时序不甚准确;文题为编者所加,节题原作《历史第二篇·南通》。张謇(1853-1926),清末民初实业家、教育家、盐务改革家、区域社会改良家,江苏南通人,字季直。模范区,民国初年南通被北洋政府表彰为地方自治模范县。张四先生,即张謇,兄弟排行第四。盐务署总理,即下文盐政总理。新运河,南北纵贯淮南通泰盐区中部的新串场大河,后未办。泰兴,应为泰县,指今海安县。崇门,应为崇明,指崇明外沙,今为启东市。第一只,第一所。显明,表示出。坚纫,坚韧。东三省,东北三省。重棒搞洗,棒槌敲洗。看得见,预见到。King Cotton,棉王,通译金字棉。影像,印象。Pennsylvania Textile Institute,宾夕法尼亚州立纺织学院。手脑并用,懂技术、会操作。干不来,做不到。如非,除非。设计,筹划。革命,改革盐政制度。清廷,应为民国临时政府。盐政总理,辛亥革命后,临时政府聘张謇任两淮盐政总理,机关驻上海,数月即辞。二爷,指师爷,幕友。草蓬,草篷。草子,蒿籽。呼嚇,吆喝。噗咜,跪地声。鲞鱼,剖开晾干的鱼。厨子,厨师。南通垦牧公司,即通海垦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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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张荣生编著《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注》稿本电子版,第十四卷“当代上”。由于不难理解的原因,在凤凰出版社2012年5月第1版的《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注》里,未收入第14-15卷当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