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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狐狸的篇目是《聊斋》的拳头产品,占总篇幅的五分之一,一共有83篇。首先我们说说狐狸在中国文化里扮演的角色。通过《娇娜》这个故事,我们一起看看狐狸是怎么成仙的?从狐文化里,又能折射出中国古代各个阶层的哪些心态?对狐的信仰和崇拜,在中国北方非常流行。东北至今农村还有很多“出马仙”,这属于动物崇拜和灵媒的结合,是萨满文化的延续。狐仙传说虽然在社会里处于边缘位置,但历史很长,范围也很广,携带着独特的民族文化基因。
《聊斋》里有一个名篇叫《娇娜》,显然这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话说有个叫孔雪笠的秀才,在浙江投靠朋友未遇,正在走投无路之际,被一个姓皇甫的大户人家请去教书,孔秀才和这家公子成了好朋友。他在皇甫家生了一次重病,被公子的小妹娇娜治好了。按照《聊斋》的套路,孔秀才当然对娇娜一见钟情了。
皇甫一家人很喜欢孔秀才,但觉得娇娜太小,就把她的表姐松娘嫁给了孔秀才,松娘也非常美貌贤惠。过了段时间,皇甫家要搬家,就送给孔秀才黄金百两,又用腾云驾雾的法术把他们夫妇送回老家。孔秀才这才明白,皇甫家并不是人类。
孔秀才和松娘生了个男孩,后来孔秀才中了举,被任命到陕西当官,又因为冒犯上级被罢免。在回家路上,他遇到了皇甫公子,被请去家里做客。这时候,娇娜已经出嫁了,婆家姓吴。
有一天,公子满面愁容地对孔秀才说:“我们家是狐狸。马上要遭雷霆天劫了。只有你能搭救我们,如果不愿意,就请抱着孩子先走吧。”孔秀才很慷慨,发誓和皇甫家同生共死。他们就让孔秀才拿着剑站在门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果然,顷刻间阴云密布,天昏地暗,皇甫家的豪宅不见了,原来是坟地里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这时候天上电闪雷鸣,把树都连根拔了起来。
孔秀才果然屹立不动。雷电没法打中狐狸窝,乌云里又伸出个怪物的爪子来,从洞里抓出一个人。孔秀才一看,正是娇娜,就跳起来用剑去砍断了那只爪子,他自己也被雷打死在地上。随后,云开雾散,这场劫难算是过去了。
娇娜苏醒过来,见孔秀才死了,就大哭着说:“孔郎为我而死,我怎么能活呢?”娇娜吐出一颗红丸给孔秀才服下,于是,孔秀才活了过来。这时候传来消息说,娇娜的婆家吴郎全家,也就是另一家狐狸,都在天劫里被杀了。孔秀才就把皇甫家带回家乡,从此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来往。
中国关于狐狸的灵异记载,最早见于《周易》《山海经》。在早期传说里,狐狸是鬼的坐骑,还有预言灾难的功能。从南北朝到唐代的记载里,狐狸有变身功能,能操控人的心智。传说它们把人的骷髅顶在头上,对着月亮拜几百下,就能变成美男或美女。在蒲松龄的时代,中国民间的狐文化已经非常成系统了。在蒲松龄的家乡山东,当时遍地都是关于狐仙的传奇故事。
通过《娇娜》,总结一下中国狐仙理论的基本脉络。
第一,狐狸的形象介于人神之间。狐狸使用道家的修炼方法,能活到几百年、上千年的寿命,还能成仙。狐狸可以进入人类社会,和人进行利益交换,满足人类种种现实欲求。
第二,狐仙是有等级的。按照法力,它们可以分成天狐、妖狐和凡狐。天狐修炼的难度最大,如果具备千年道行,可以从金色的九尾狐形态直接成仙;也可以从狐修炼成人,再由人成仙。天狐的行为是合法的,它们退隐在山林里,按照道家内丹术的呼吸吐纳方法修炼。娇娜善于给人治病,就是因为炼出了内丹,就是给孔秀才咽下去的那个小红丸。这是小说的一种形象化描写。娇娜把内丹给了孔秀才,等于是放弃了几百年的修行。《聊斋》里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个鬼差勾错了魂儿,尸体又腐败了,送不回去。鬼怕被问责,就找了个正在对着月亮吞吐内丹的狐狸,趁它把金丹吐出来的时候,抢过来让冤死鬼吞了下去,让他成了鬼仙。妖狐的修炼方法是幻化成人形,通过和人交合、害死人命来吸收人类精气,就是民间标准的“狐狸精”的行为。还有一种妖狐,道行比较浅,会混迹在人群里惹是生非,趁人类的争斗吸取精气。《聊斋》里还有一类凡狐,是以动物形态出现的、不具备法力的狐狸。
第三,天狐在修炼过程中,会遭到毁灭性打击。在《娇娜》这个故事里,按说,皇甫家属于守规矩的好狐狸,居住在荒郊野外修炼,没有害过人,为什么还要被天打雷劈呢?按照民间信仰理论,凡是非人的生物,不管是狐狸、蛇、黄鼠狼这类灵异动物,还是古树和古董,都有可能成精,时间越长,对人间社会威胁越大,所以上天要定期降下雷电,对它们进行无区别打击。野史记载,狐狸修炼了五百年就能练出“聚则成型,散则成气”的能力,可以幻化人形或者附体在人身上,这时候就要渡劫了。孔秀才拿着剑,帮助皇甫一家的行为,其实属于暴力妨碍雷公执法,他还用剑砍断了雷公的手臂,被当场击毙也真没什么好抱怨的。天狐在功德圆满前,都需要渡几次劫,一旦失败,就形神俱灭。顺便说一句,这种渡劫的桥段,在当代的网络玄幻小说里也常常用,比如很红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读过《聊斋》,你就知道它所追随的传统了。
第四,遭遇天雷,天狐怎么渡劫呢?《聊斋》的答案是寻求像孔雪笠这样的人类的帮助。在中国传统价值观念里,能中举当官的都是贵人,具有神灵护佑、邪魔不侵的体质,死后还可能直接成神,所以有能力帮助他们。平民这么传说,士大夫们当然更愿意相信。从孔雪笠的角度说,皇甫家对他有救难和救命之恩,娇娜又为他放弃了修行,同生共死也是符合情义的行为。
通过《娇娜》的故事了解了这四点,你也就能看明白《聊斋》其它狐狸故事的逻辑了。
官府与狐仙的权利关系是怎样的呢?说了这么多民间迷信中的事,咱们换个现代视角,看看狐文化里潜藏的复杂社会现象。狐仙崇拜长期盛行于中国民间社会,但不被官方允许,清政府颁布过明确法令:民间只能祭祀城隍灶王、列祖列宗或孤魂野鬼这三种对象。在日本,崇拜狐狸是公开的,被称为“稻荷信仰”。在传说中,狐神是农业商业神明的使者,京都有一座很大的“稻荷大社”,神社里有很多狐狸石像。但中国的狐仙祭拜则是在私下进行的。官方对狐仙崇拜的态度,暴露出了地方权力的真实状态。明清时的皇权专制格局,对地方官员的防范和限制很严格,知府知县这类主官,禁止在家乡任职、在同一职位上也不超过三年。他们在外乡做官,能掌握的地方社会资源相对有限,甚至连当地人说话都听不懂。民间崇拜的影响力,就是一种他们经常要应对的威胁。狐仙故事里有个逻辑,朝廷的权力能够驱邪,县官用官印印在被狐狸附体的人脸上,就能击败妖法。但是,官员是不是必须扑灭所有的狐仙崇拜呢?实际上,他们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必要。假如他们全心全意地向一切违法宣战,通常会保不住官位,甚至要丢掉性命。他们选择的,是在世俗社会运行和权力的表面尊严之间保持平衡。比如说,清代官场里有个有趣现象,在很多府衙县衙的角落里,也同样有供奉狐仙的仙坛,衙门上下都尊称狐狸为“守印大仙”。这表面上是官员参与迷信,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权力控制不了的那部分地方社会的妥协。
在世俗社会,狐仙崇拜所传达的是一种底层人、边缘人的意识。东北农村缺少传统农业社会的士绅阶层和宗族权威,狐仙崇拜也就特别发达。家庭内部供奉的狐狸、黄鼠狼被称为保家仙,能保护信徒一家。把狐狸的传说还原到真实世界:它们的行为亦正亦邪,自由散漫,游走在道德的灰色地带,可以把地方上的大户弄得狼狈不堪,还能直接挑战官方权力。所以,狐仙常常被戏子、妓女当做行业的保护神,用来传达底层社会的情绪和渴望。
借《娇娜》一篇,我们讲了中国狐仙理论的基本脉络,狐仙介于人神之间,想要从平凡的狐狸发展成仙,需要长时间修炼;而在修炼的过程中,还会遭到天雷打击;想要渡劫,需要找到外在的保护力量。虽然不被官方允许,但民间生生不息的狐文化,传达出了底层民众的观念和情绪。狐文化代表的是底层民众的呐喊和情感表达。《聊斋》说狐的精彩故事实在太多了,建议你读读《鸦头》和《白于玉》这两篇,《鸦头》里有很多典型的妖狐,而《白于玉》是典型的天狐。
《娇娜》原文: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嬛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以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
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
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翁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即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艳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旨,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异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目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罢官,挂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家。问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瑿。回视旧居,无复閈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见眷口,恍如梦悟。于是一门团圆,惊定而喜。生以幽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
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