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与王记者约在咖啡厅会面，我们聊完出来，他问我：“你回去坐地铁还是公交？”我答地铁，他便说：“正好，一起走到地铁口，我顺路。”我们一路闲聊到地铁口，他与我握了手，满目慈笑说：“小袁慢走”，十分真诚。我下到楼梯想起应该去超市买点日用品，便折返上来，看到50多岁的王先生正往刚才来的方向走，到一棵树下停了，开一辆自行车。他并不顺路。他是长辈，又是记者界的德高望重者，担心如果说送我，会让我觉得难为情。新近看了一句诗——“先生元是古之儒”——觉得甚是贴合。我虽是新潮90后的一员，对这种传统的做派却分外敬重和欣赏。

古人讲“温良恭俭让”，以“谦谦君子”为美誉，孔子常谈“礼”“仪”，世人无所异议，以种种标准规范言行，追求君子风范。到如今，社会不断发展，各种声音传进来，千姿百态，有容乃大，旧的做法渐渐被忘却，道理都懂，做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偶有一两人仍以“温良恭俭让”律己言行，便如一阵清风。

陈凯歌在《少年凯歌》里谈到过一对夫妇，我印象很深。夫妇都是电影从业者，高级知识分子，文革期间不忍再熬下去，决意双双在家自尽。临行前，夫人只嘱咐女佣“今天少备一个凉菜”，吃不完浪费；先生在屋里铺上毛绒垫，以防上吊后凳子倒下发出声响，打扰了楼下的邻居。绝望到已不想再活之际，还极尽为他人着想之修养。陈凯歌谈到这对夫妇，非常敬重。

导演张艺谋也有这样一位敬重的长者——去年逝世的高仓健先生。张艺谋在采访时提到过几件小事。拍《千里走单骑》时，高仓健的戏份拍完了，张艺谋叫他回去休息，拍完收工，竟发现高仓健仍远远站在一处看着片场，至少已站了2个小时，那时高仓健已经70多岁了。张艺谋慌了，问翻译高先生为何还不走，翻译说，高仓健觉得，大家都在工作，他也不能离开。高仓健与张艺谋交好，常常送他衣服手表之类，但往往不动声色。比如他想要送张艺谋一件衣服，往往穿在自己身上，来与张艺谋聊天，聊过几个小时，临走时顺带说，这件衣服自己不合适，倒是挺适合张艺谋，顺手转送给他，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后来张艺谋才知道，衣服的尺寸、手表松紧高仓健都早已按照他的尺寸量好，这些礼物都是专门为他做的，而他不愿收礼者难为情，便故意将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仿佛是一时兴起随意送给张艺谋的。“高仓健是一位古代的谦谦君子。我们去形容一位君子的所有词放在他身上，谦让、坚忍、高迈、温厚……都绝不过分”，张艺谋说，“我非常景仰他”。

这让我想起两位长者。

我小时候，院子里住着一位陆姓爷爷，外婆身有残疾，他们一家常常照顾我们，与外婆私交甚好。听说他年轻时在上海一所研究院工作，我常去他家听他讲外面的世界。每次我一到他家门口，他就赶紧迎出来，手拿一把凳子让我坐，冬天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铺上一块棉垫。他热情洋溢，永远很快乐，讲起话来神采飞扬，从未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他常常在我左边坐下，有时我坐在了他左边，他自己讲话时仍然兴致勃勃，轮到我说话时，他就不经意地挪到我左边，脸上仍是笑容，对我的话连连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右边耳朵已经不听使唤，但他从未要求我——一个十来岁的晚辈，去配合他。他说我们是朋友，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院子里还有一位老奶奶，面目非常慈祥，在我几岁的时候，记忆里她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他们家仿佛在我们那里算得上显赫，她深居简出，极少与人交际。有时，她会突然出现在外婆家的门口，手里端着一碗肉，或是提着一袋水果，远远站在门外，唤外婆一声。起初外婆是不愿意接受的，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些都是剩下的。”她故意用旧的搪瓷碗装着，说一会儿过来拿碗。外婆邀她进来坐坐，她总是不愿意，摆摆手说“不打扰”，有时屋里人多正热闹，她就站在门外欢喜地看一会儿，即便终于肯踏进门来了，也坐不了五分钟就起身要走。“不打扰你们了，我一会儿来拿碗”，她总是这样说，笑着。她端庄优雅，绝不是羞涩扭捏之人。她为别人好，但不愿打扰别人一丝一毫。我在那里住了七八年，听她说的话很少，最多的便是“不打扰”。

在我幼时的启蒙里，两位老者就是我对“儒雅”的私自理解。

成年后，我极少再遇见这样的人，自己自然也没有做到。但对于“君子”，仍有期待和向往。君子谦谦，有礼有节，不必事事遵循古道，但凡一二事间凸显，都是大魅力。

《花样爷爷》我很爱看，曾江算得上一位老派绅士。有一集爷爷们盛装出席看演出，兴起时邀请爷爷们去舞池跳舞，曾江没去。曾江本是很会跳舞的，问他为何不去，他说：“我是可以跳舞的，但我今天没穿皮鞋，我穿的旅游鞋，穿旅游鞋不可以跳舞。一定要穿皮鞋。”他是那种颇为讲究的老派绅士，对自己、他人的修养都有着严格的规范。

记得王力宏爆出与现任老婆恋情时，网友通过一个小细节证实照片上的合影的女子确实是真女友，理由是：与其他所有女性相拥合影时，王力宏的手都是握着拳头的，只有与女友合影这张，是张开手掌拥着她的。即使艺人，他也自己的坚持，用手的开合来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让人欣喜，甚至让人感动。

我们必须前进，但“温良恭俭让”五个字，是值得记住的。有此风范的人，让人敬重惊喜，让人想说一句：“先生元是古之儒”。

                                                        野草

                                                    2015/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