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同仁的徐文大夫被砍了。又是一场劫难，一次比一次更近，更残忍，更无奈。如果是几年前的我，也许会痛骂，也许会暴怒，但现在我不会。我已经明白了，在公众的心目中，这个职业本身就是背负着原罪的，怎么惩罚都是应该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如此而已。

    一度想，同仁的韩院长是个很有水平的领导，不知道会做什么反应。暴力和谩骂已经是公众面对医疗行业的普遍态度，作为一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韩院长比任何人都清楚。同仁的新闻稿出来了，谴责暴力，要求严惩凶手。OK，如果认为这件事又是一个个案，那么我们再讨论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承认一个人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么徐文大夫不值得大家同情。如果现今还有人面对暴力没有心寒意冷，那么他一定不是一线工作者。

    心念转动，刹那间，仿佛被砍的人是我。我会怎么样？大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被砍了可以休假多久？”第二个是：“如果我被砍了，爸妈老公一定能够接受我无业蹲家吧？ @风舞影的老派父母也一定能够尊重她的选择了吧？”老天，如果我被砍竟有如此之多的好处，简直有创意。再转念，以我父母的性格，就算我被砍残了，也不会允许我不上班的。

    如此负面的工作生活态度，应该被板砖拍死，呵呵，如果被板砖拍就不用上班了，那拍吧拍吧。

    自从十六年前学了医，我有N多次想要退缩了。

    第一次，发生在临床课刚开始的时候。授课的老师都是临床大佬，一说起来都是著作等身，临床经验丰富。他们一个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七八十岁了，还每天上班，不上班就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老师在上面上课，同学们就在下面八卦，谁谁谁终身未婚，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孩子......能相信吗？竟然没有一点开心的。唯一的浪漫是一位老教授在70多的时候终于嫁给了80多岁的恋人，是半个世纪的等待。学校找了8位内科年轻有为的高年主治大夫带教，几年中，一个抑郁了，一个辞职了，一个得了恶性肿瘤。

    我不想过这样的一生。

    第二次，发生在实习开始以后。这是我才知道，学医压根不像想象中的潇洒帅气。无奈，无奈。临床，每一个病人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无论以往有多少名望，多大的成功，下一个病人，一切重新开始，过去全都不算。你永远在失误,过错，差错，事故的边缘行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对于每一个病人，也许病人本身并不能理解，医生的工作如同撑杆跳高----是必将以失败告终的，每个人总会死亡，总会得上医生治不好的病......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个解释。

    更不要说，病魔，死神的强大。人力不可控的因素。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有失败的概率，复发率，转移率，并发症合并症出现率......有太多的疾病，如原发性高血压，过敏性疾病，免疫病无法治愈，只能控制，而在公众心目中，如今科学这么发达，你们连个过敏都看不好？水平低下。如果和病人说这些名词，病人可以告你利用专业知识侵犯病人的知情权。

    这份工作，不能说“再见”，不能开怀。

    第三次，在工作以后。我一辈子，出口的脏字非常有限。和患者吵架斗嘴不容易。让所有病人满意不可能。来了医院就要看专家，开了检查马上就要做，做了检查马上就要拿结果，拿来结果马上就要大夫复查，开了药吃了必须马上好，要手术必须立刻住上院......否则就是骂，否则就是往红包回扣上扯。不是每个病人都如此，但如果10%的病人如此，那平均一天就超过一个了。很累。

    要说工作强度，一个月五六个24小时班，没有补休。上手术，上到晚上，一线还要回去收病人。早上最晚开工时间是7点45，晚上没有固定下班时间。中午休息来病人，莫不愤慨，“你们医院中午还要休息的！”

    医院里最苦的是年轻大夫，很多家庭并不富裕，但这些人拿着最低的工资在工作，很多不到2000元一个月。这还不考虑学习的需要。现在北京的临床大夫，本科是起步，大点的医院基本都硕士博士博士后。

    实习时跟过一个内科研究生，过新年了要回天津老家，问我外面冷不冷，不穿大衣行不行。我说为什么不穿大衣？她说几个月都没出过医院了，宿舍没有大衣。我说去买一件吧，不穿不行。她说算了，去上品折扣也得几百元呢。过完年，她很高兴地说她就没穿大衣回的家，还可以。

    收入，不知道公众觉得医生应该挣多少钱。有回向我们科杨某讲解社会养老保险，演算了一下，未来退休时，如果不考虑通胀因素，你得到的养老金不会超过退休前的40-50%。杨某沉思半晌说，你看咱们挣那么少，根本没法考虑养老的问题啊。我说，这个其实简单。你大教授的，将来可以65再退休，退了以后还可以出来出门诊，写书教课。也能拿些钱。至少可以干到75。杨某说，那以后呢？我说，就这么干，你还以为你能活多久？杨某一贯喜欢与我斗嘴，这次竟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份工作有那么差劲，我为什么不辞职，为什么还在干？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手术下标本的那刻，证实自己判断正确的那刻，确实有成就感。

    学医的人，普遍是单纯的，懂得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少。出去混官场，混商场，很痛苦。

    医生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素质非常高。能当上医院领导，科室领导的人，专业上都很强。教授，博士导师是起步线。临床也通常有过人之处才能整治的科室上下服服帖帖。作为领导，整人排挤人的行为相较于其他职业，也是比较少的。同事之间关系也都单纯。就为这个，上班还是很开心的。

    两口子感情不好，闹离婚，亲朋好友来劝，最多说的话也无非就是“都这么多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凑合过得了。”职业也是如此，如果以副教授职称退休，我还有21年7个月就可以了。

    如果幸运或不幸运被砍，退休期限视情况缩短。

    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鲁迅《伤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