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有时像是一场偷情

24年前，路遥走了，几天以前，陈忠实走了。陕西文坛的绝代双骄，两个烟鬼，相继离开了他们热情表现的不堪动乱的尘寰。

1983年，路遥的《人生》获全国中篇小说奖，他给弟弟王天乐打电话报喜又报忧，说到北京领奖的路费凑不够，弟弟借了500元，赶到西安火车站买票，送他上火车。

8年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路遥又给弟弟电话，路遥又说他钱不够，去北京要路费，要买书，弟弟找到延安地委副书记，副书记出门去找到五千块钱。弟弟从延安赶到西安，把钱直接送到路遥手中，弟弟说，如果你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去那里是要外汇的，我可搞不到！路遥说了一句：日他妈的文学！头也不回的进了车站。

路遥是凭借超强的意志力，和病魔赛跑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写到最后，双手痉挛，泡在热水里半天才恢复知觉，为全书画上最后一个标点，他站起身来把圆珠笔往窗外一扔，之后是嚎啕大哭。

贫困、麜弱的作家玩命写到生命之末。

陈忠实一生写作像赶大集，倔强坚忍如牛如驴如马如野豹子。穿着像个农村进城务工的包工头儿。

陈忠实抽的烟是两毛几分一包的最为劣质的烟草。他说，日他妈，咱没钱，抽这烂怂烟便宜么，劲儿大。

《白鹿原》让出版社赚了大钱，陈忠实的稿费不够劣质烟、劣质酒和浓浓的酽茶钱。

贫困，并不妨碍他矗立起《白鹿原》这座山。

他说，我是靠了卖影视改编费脱贫的。

社会趋利，文学就像是一场偷情。

有体制支撑的作家，大不一样。

鲁迅在教育部当科长，薪奉200大洋，他在北京买了大宅子。

丁玲在延安有供给制，这使她一度亢奋，一度入流。

冰心父亲为海军司长，衣食无忧，尽可从容注视“繁星”、“春水”。

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萧红，经济窘迫，布衣疏莨，在写下《呼兰河传》不久，贫病交加，英年早逝，她生命长度不及冰心的三分之一。

萧红在《饿》，她写道：“床板可以吃吗？草垫子可以吃吗？”房客走廊的“列巴圈”（面包）诱惑着饥饿的萧红，几次冲出房门去偷，又几次退回来，她的灵魂饿得出了窍。

张爱玲卖文为生。1946年，搁笔一年多，坐吃山空，不得不搬出居住多年的爱丁顿公寓。

在美国，她居无定所，曾经一天只吃半个英国松饼。自己揉面，烤面包，多余的面包拿到集市上卖。她曾接受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资助。1956年，嫁给了赖雅，赖雅老年无业，每月只有50元社会福利。张爱玲租不起公寓就搬到黑人区去。为了挣钱，什么都写，昔日撒豆成兵的文学辉煌不再。

周作人在上世纪50－60年代，做欧洲古代文学翻译，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预支稿费度日，一月400元，后来减少到200元。他生活拮据，曾经向与他不过张的章士钊写信求救，称自己“日惟忧贫”。早年，他称章为“大虫”，后期又认为章长袖善舞，互不交往。生计所迫，也不得不低三下四，企求一箪食，一壶浆了。谁知，章老先生也只应付而已，周作人实实在在碰了一鼻子灰。

呵呵，这是什么滋味？

还有那个法兰西大作家巴尔扎克，1820年，《克伦威尔》创作失败，生计受威胁，不得不发表许多“日常消费”小说，这些小说粗制滥造，平庸无奇。他痛苦绝望，投身于富裕的，比他大22岁、生了9个孩子的贝尔尼夫人，获得资助，又重新提笔。

作家这个行业，绝非赚钱行业，作家们物质贫困是注定的，不必恚岔。

贫困的作家，他们那些灵性优雅的文字，情辞俱美的文字，直指人性的文字，一旦在生存的压力下，以千字为单位，换算为房租、水费、食品的时候，文学也几近贫困，文学的神话几近幻灭，文学这时不是一场偷情还是什么？

一二十年来，文学经济原地不动。稿费变得滑稽兮兮，太贱，太不值钱。所有的物质都在大幅度地涨价，唯独“非物质”的文学羞羞答答，一脸“贱相”。现今，较高的稿费千字百元，有的更少。而且常常拖欠、漏寄、错寄，无人问津。一位朋友，发了四首诗，稿费十多元，说起他都脸红。一个报社的老总说，我们的稿费是20年前的水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著作权法》管不了这事。作家们，自爱把！

至今，不读书，不创作，照样生活滋润，照样如椽大笔写春秋。说是悖论，无济于事。

时代很冷峻，斯文多扫地。这就是现实。

我们的社会，已经不再像莎士比亚那样去诅咒金钱，也不像恩格斯那样把货币称作是人类自己释放出来的魔鬼。

畅销书作家，网络写手，影视工匠，不在此列。

第六届作家富豪榜单：郭敬明、南派三叔、郑渊洁分别以2450、1580、1200万元的年度版税收入列富豪榜前三。郭敬明对此回应道：“两千多万的收入，就能够在一个行业里夺得第一，证明作家依然是一个弱势的行业。“

相比金融、石化、房开、投资、电讯这类行业，这话没错。

然而，范畴不同。文学不是GDP的抓手。

跟风，什么畅销写什么，你想吃什么，就喂什么。畅销按版税计，发行量越大，版税越多，水涨船高。还有操作，有经纪人、找枪手、找卖点、找赞助、策划、包装、宣传，名家评论、上排行榜，造声势。然后，连载、改编，可持续地发展。

泱泱大国，几人像路遥、陈忠实至深至诚地写作？

希望路遥、陈忠实的贫困悲剧少发生。这只是希望。

如一位大先生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2016，5，6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