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杯莫停


到兴义的第二天，老朋老友就相约去了下午屯袁家坝。
这是一个僻静的所在。木屋古色古香，青黛的瓦，灰白的檐，暗红的木柱。屋顶有些微的青苔。小风静静吹过，墙头铜丝般的草茎瑟瑟晃动。周遭是宽阔、空旷的大坪，还有许多花木，有挺拔的大树，也有小巧的盆景，奇石、树桩，的确是一个休闲的好地方。
刚一坐落，就有人拿来一叠土碗，依次在木桌上排列成一排，一个盛酒的陶罐提来，清清洌洌的白酒，带着浓烈的香味飘逸而出，往土碗里倾斜。每个碗里盛了大抵等量的酒。
看五张！几个人兴奋起来。我急急宣称不胜酒力。同行者立即谅解我年事比他们高，可先观战。
先干三碗，系约定俗成。这时，只有英雄，没有懦夫。
酒下肚，飘飘然，昏昏然，痛快，淋漓。
“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司机大李先唱了两句。
“何功之有？“我问。
“升官发财走老婆。”有人逗趣。
酒，真是好东西，它让人忘忧、弃愁、纵情。人，兴随酒而来，情随酒而去，仿佛神游寰宇，梦走八方。

魏晋那个陶潜,不是赋酒以生命么？他嗜酒如命,宁可不食不寝也要喝酒的。他酩酊大醉,却不是为了逃避和自我保护。他以酒接通人和自然,灵魂和天地,走近物我两忘的境界。从那时起,酒和文学结缘了。酒就成了文人忠诚的朋友。文人的气象也为之一变,气是个性,象是气势,个性决定气势,魏晋风流蔚然而生，酒是帮了大忙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经不住朋友劝酒，我也三碗下肚。一时间，我血脉喷张，浑身通泰，悠然自在，心怀旷达，气若长虹，只差酒后狂言。这微醺时刻，最令人陶醉。微醺者，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阶段性的沉溺、阶段性的清朗。
“将进酒，莫停杯”，李白斗酒诗百篇，不是微醺时刻而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不是苏轼酒后而言？刘备论英雄，不是也不忘了煮酒？
牛干巴、醉腰花、炸蚂蚱……上桌了。
“蚂蚱也是肉！”有人高叫。
食欲又一次被勾引。尤其是这炸蚂蚱，难得。据说是请农民弟兄在田头捉来，只消稍付薄酬。晾干后，成为佐酒最佳搭档。
一拄拄夹菜，一口口咂酒，其意绵绵，其乐融融。
猜令行拳开始了，筹觚交错，嬉笑怒骂，有的渐渐把持不住，也不想把持了。拳声之洪亮，百倍超过平时：出拳之狡谲，是智商的倍增。
我晕晕呼呼，站起，身子歪歪斜斜，踉踉跄跄。我用手掐了掐大腿，嗯，没事，我在这里的。有什么好笑呢？有什么好怕呢？那醉卧江月的李白不过如此，那嗜酒成性的曹参不过如此……
沉醉是人生的幸事，无论沉醉于思想、宗教、哲学、文字、情感还是饮酒。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妄，现实与魔幻，纷繁驳杂，精彩纷呈，其实这是极佳的生命状态。沉醉并快乐着，沉醉并体验着，沉醉并吟啸着，沉醉并律动着。这是人生一种可能的凭借，一种可能的宽敞，一种可能的快意，这大抵是人一路走来的谜底。
我的朋友们都喝高了。
微醺和真醉仅仅一步之遥。
人的醉相各不相同。有的絮絮叨叨胡言乱语，有的呜呜咽咽痛哭流涕，有的摩拳擦掌抡枪舞剑，有的昏昏沉沉安然入睡。
万象纷呈，无比丰饶。这时候，眼前丰富得应接不暇：絮絮叨叨胡言乱语却像是语词和意象在狂欢；呜呜咽咽痛哭流涕既像内心独白，又像滑稽游戏。摩拳擦掌抡枪舞剑就要上景阳岗打那吊睛白额大虫去了……
我微醺而已。
记得天津卫作家大冯，写了篇走红的小说，说一个下级，陪领导喝多了，憋了许久的怒气、怨气、恶气，夺腔而出，一扫往日唯唯诺诺，恢复了人样，在数落了领导种种不是之后，还毫不掩饰地揭了他老底……醉者的后果也就不堪了……
在兴义，因酒闹事者，因酒出事者，听说不少。这类醉者常常被称为“山药”，即惹酒即烂。
在兴义的小街，在牛场坡，在复兴桥，人声嘈杂，气氛热烈。这里的人，不急不徐，他们坐在一条木凳上，享受宽阔的阳光，饮着烧酒，嚼着黄豆，插科打诨，黄段子张口就来，也会引起快意。。冷不防，从一个角落，冒出句诸葛亮的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走腔走板的。仿佛纷纷的尘埃落定，他们在这里把淡泊的日子过下去。
这有什么不好呢？
酒之乐，酒之味，酒之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拒绝的，又为什么拒绝呢？只看自己的把持。
晚唐诗人王驾的“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所以经久不衰，它写出了田家生活的趣绪。“醉人”这个细节是不可少的。酒文化的魅力、远博的情趣，古已有之。
向晚时分。我们不能再在袁家坝缠绵，我们回到车水马龙的兴义城里，开始新一轮的作业。

2014/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