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质感

   当你穿上一套全棉柔软的睡衣，感觉一定很好。这种舒适，是睡衣的质地带给你的。

坚硬抑或柔软，细腻抑或粗造，这是质地。衣物如此，文字、话语也如此。岩石般粗糙的质地给人原始、粗犷的感觉；残墙般斑驳的质地给人久远、厚重的历史感。质地可以触摸，可以感受，于是有了质感。大理石的质感是精致、高贵；云雾的质感是柔和、梦幻抑或抒情……。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这么写道：“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这佳句不止为一代人反复吟诵。深邃清幽的意境，加上文字美得纯洁，美得成熟。这类文字的质感是柔和、轻盈而且抒情。

雨果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这是他在纪念伏尔泰逝世百年时的演说：一颗巨星陨落了，但他是永生的。他走的时候有长寿的岁月，有等身的著作。他以微笑战胜暴力，以嘲笑战胜专制，以坚毅战胜顽固，以真理战胜愚昧。他受到诅咒、受到祝福地走了：受到过去的诅咒，受到未来的祝福。先生们，这是荣誉的两种美好的形式。伏尔泰不仅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世纪。他经历了登峰造极的君主政体和曙光初现的革命时代。他出生的时候，路易十四还在统治，他死的时候，路易十六已经戴上了王冠。所以，他的摇篮映照着王朝盛世的余晖，他的灵柩投射着深渊最初的微光。既然黑夜出自王座，就让光明从坟墓里出来！ 

读这样的话语，感觉是在惊涛骇浪中行船。他如同一阵飓风，闯进了古典萧瑟的世纪，带来了骤雨、激流。他给欧洲吹进了不可遏止的理想的气息。

    美国的海明威呢，话语的质感坚硬到冥顽地步，电报一般，短促，铿锵，内力浑厚而绵长。当然，这位老人过于古典了，过于诗性了。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现实主义与幻想结合起来，创造了一部风云变幻的哥伦比亚和整个南美大陆的神话历史。他的话语的质感，有点相似雨果，但他写得太精，太细，太密，犹如闷局，让人倦怠。

那么，在当代，日本村上春树呢，这个擅长描摹青春与伤逝的作家，他的话语的质感是细密的，娓娓，款款而淡淡，哀伤而又残酷，这为当今青年一代喜爱，“我曾经拥有一个女孩……当我醒来时，那小鸟已经飞走，于是我点燃了挪威森林”，绿子、直子、渡边，樱花般令人惊艳的决绝姿态，让人反观内心——曾经有的和正在涌动的每一丝波纹，使人们能对伤逝情感保持默许。而浪漫两个字，绝对罩不住他的小说。

王安忆近十年话语的纹路越发细致绵密，太工笔，太黏稠，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写作要像绣花一样。她当然拥有娴熟、自如的文字表现力，可她笔下上海的弄堂、石库门，是被她一刀一刀精雕细琢刻出来的，冗长繁琐，包括获茅盾文学奖的《长恨歌》，仿佛是在和别人进行与阅读经验悖论式的游戏。

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是水。话语的质感，也是“这一个”的。雨果的话语质感来自他倔强的个性。他不戴面具，没有分裂，没有谜一样的繁复。所以他离细腻、温厚、装饰很远。而村上春树，他所处的是当今日本，消费文化导致传统观念解构，激烈竞争给人带来巨大压力，孤独，失望，怅惘，村上的作品，成为这种情绪的载体，原也不足为奇。

在生态的审美中，质感种种，都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