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风吹来清凉  （载天津《散文》杂志  《作家文摘》）

                  卢惠龙

从静安寺那边横过来，上延安路的天桥，已是深宵。

黑夜如磐，人烟稀疏，白日的热闹、喧哗都沉没了，逍遁了。秋雨飘洒，只觉沾衣欲湿，并无寒意。

在静安寺百乐门舞厅待了一个多小时，因了一种莫名的张望。童年的记忆和张爱玲苏青们文字的吉光片羽，构筑了我的上海印象。百乐门是30年代摩登上海的象征之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这不夜城的流光，不就在百乐门门庭？琐碎浮华，流丽大千，灯火电焰，印度乐手的节拍，杜松子酒，曳步而舞的混血舞女，就是上海的欲望与宣泄？有把握的是，上海是作为西方的“他者”而存在。今晚只见民国遗老，在华尔兹旋律中怀旧；年轻的小K，在伦巴摇摆中寻梦。来历不明的舞女，袅娜风致，身着当年蕾丝花边的旗袍，甜美的微笑提示你她的进账。

这里曾是纸醉金迷的，充满冒险的所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盈满杀气。《上海滩》的许文强，在百乐门舞刀弄枪，程程小姐惊魂失魄。那晚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凉……李香兰，那个和张爱玲在青草坪留影的李香兰，很辽远，很隔膜了。她那歌声，比之黄土高原的兰花花，似云泥之别？那天，张爱玲穿了米色薄绸的连衣裙，隐映了暗紫色的凤凰，李香兰是短袖素色旗袍，差异立等可见。

下了延安路天桥，步行几分钟，就看到距鹿路口灯火阑珊，小小的，优雅的咖啡馆、酒吧一字排开。它们努力保存着旧上海印记和风情，陈设着三十年代的月份牌、老电话、留声机、纸做的台灯、布做的碟架……一间间小小的酒吧，象上海旧里人家，在这里，嗅得到克隆后的老上海鼎盛时期的流风遗韵。

我是在庆福里的石库门长大的。庆福里这条窄窄的弄堂，一边连着长乐路，一边连着巨鹿路。在我记忆里，巨鹿路并没有这么多咖啡馆和酒吧。这里原来是法租界。石库门的“屋里厢”，倒是有主人房、儿女房、客堂间、灶披间乃至小小花院，四周却没有把城市天际线越拉越近的这一幢幢高楼。我母亲被弄堂里的邻居称做“10号姆妈”，大家都习惯用门牌号代替称谓，这也司空见惯。她们常常约了母亲去牌局的。

如果说，阿根廷的探戈定义了风情，巴黎的咖啡定义了温情，上海的咖啡馆呢，定义了盘桓缭绕的移民、殖民气息？移植就有衰减、变异。巴黎左岸咖啡不可动摇和置换的资本，是萧邦，西蒙·波娃 ，海明威，达芬奇，雨果，乔伊思，布莱希特，茨威格，毕加索的光顾和偏爱，是塞纳河的左岸飘逸着的欢愉和忧伤。走在上海街头，也可见左岸咖啡和真锅咖啡的店标，从南京路、淮海路、延安路，至仙霞路、昭化路，浦东八佰伴，尽有。店里装潢典雅，咖啡机咖啡壶咖啡杯咖啡调羹，枫糖浆鲜奶油蛋卷玛德林香草粉，像那么回事，墙上有“正宗赝品”的油画，播放着耳熟的萨克斯曲子，还有可供上网的电脑，只是价格不菲。上海追寻一端的衷情，还是过程的借慰，已经不能分辨。多数人活得匆忙，来不及消停。徐家汇地铁站那里，还有星巴克咖啡出售，滚绿的星巴克，镶黑的西雅图……恕我浅薄，不知这是不是原本意义上的星巴克、西雅图？好在忙着找钱的上海人也忽略其香气、酸度与醇度了。

倒是梅龙镇的本帮菜，很投我的口舌之欲。红烧黄鱼，雪里红，狮子头，腌笃鲜，糟钵头听听菜名都过瘾，别说佐以加饭酒了。那白崇禧旧居，而今成了宝莱纳餐厅，据说，木制家具和彩色玻璃，来自巴伐利亚，现酿的德国黑啤，色泽恰似黑色的天鹅绒。这种让人置身德国啤酒屋的感觉，与本帮相去甚远了，有点不伦不类的滑稽感。本帮者，原住也，在我印象里，它是和这样的情景在一起的：义利饼干行，平安戏院，皮草店，姜公馆，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黄包车，仁丹广告，以及《郁金香》所写的，半夜里街上过路的盲人的磬声。张爱玲说，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的。这磬声和电车声是听不到了。

前天，去了趟新天地，那一座座新的石库门间，青砖步道，清水砖墙，乌漆大门。原本形态的石库门内拥挤嘈杂，眼下石库门里是各种流行的摆设。优雅的音乐回荡四周，间或飘来似有若无的香气。外国人说它中式，中国人说却它洋派。虚拟的石库门故事，虚幻缥缈。原汁原味？我们要找到的，是集体记忆的模样么？李安为《色·戒》中1940年的南京路场景，用了上海档案馆的资料，每一家店铺都经过详细考证，梧桐树也新栽。有一处街景实在找不到了，只得到槟城去拍。我以为这绝非自然主义。

我第一次离开上海，是在十六铺码头上船的。那是一个黄昏，“民生”号轮船离岸时，汽笛忧郁地鸣叫了两三声，就逆长江而上了。这汽笛声实在平常，可一直留在我记忆里。这世间也真不可测，万丈红尘里留有这清晰之声，又能救赎什么呢？逝者如斯，逝者如斯……

2007-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