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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批注(转载)

(2018-06-28 14: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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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别处是怎样的,不当街还是不能随时温酒,谁知道呢?总之,已经将要说的东西凸显出来:柜台、温酒以及酒——柜台照应其位置体现的地位不同,温酒则关乎“我”以后的工作和与此工作相关的在此酒店中的所见所闻所感,酒更有分量,涉及到孔乙己的生活与精神。】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一句话的容量之大,令人赞叹。仿佛在山路上行走,时见“峰回路转”,又见无限的景致迤逦而来。有人说,文学作品与哲学著作的区别在于:后者好用关联词。而这句话,也有哲学的风格,就有“倘”“便”“或者”“如果”“那就”“但”,将许多意思包含其中,又转折几次。前面,又有破折号,将叙述打断,作了个过去与现在的映照,给人以鲜明的时间感。“每每花”如此少之钱,而得“热热的”享受,其心情为何如呢?可以推想了。又将重要之物如茴香豆和人的地位标志如短衣帮都呼唤而出,并将贻害孔乙己一生的“长衫”逼将出来。】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到这里为止,演戏所需要的主要配角如短衣帮,演戏所需要的场地如酒店,演戏所需要的物如酒、茴香豆、短衣和长衫,均已齐备并到场等候,专等孔乙己上场了。】【相对于“多”,此“只有”意义更为明显,但此“只有”又陷入其语意上的矛盾处,也就是说“只有”中其实存在着对此“只有”突破的人,那就是孔乙己。因此此“只有”是强调人,也强调物,更强调其中的难以自圆其说的“尴尬”。】【如果说“热热的喝”是生理上的舒畅,那“踱”进来“慢慢地坐喝”,便是一种精神上的优越——这种优越感必然是基于物质而超越物质的存在,但对孔乙己来说,又是一个坎。有诗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便是这种矛盾的写照。从精神上来说,书生处在九千英尺的高度,对尘俗之人,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当他一落入红尘,走进人群中,才发现自己在俗人的眼里和这个世界的地位中是几乎和微尘无二的,尤其当他不敢认知甚至无法认知时,这种矛盾更为凸显。这样一种反差铸造了书生的悲剧性格,注定了他们的悲剧人生。】【除了动词比如“站”和“坐”、“踱”外,叠词的使用也很出色,如“每每”,可见那些人经常如此,喝酒便成为一种风俗,那么,孔乙己沉醉其间,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如“热热”与“慢慢”,前者属于心理词汇,而后者指向行为动词,但是“慢慢”既是动作上的悠闲自得,则也属于心灵上的悠然和超然,反使“热热”回归到仅仅是物质的感受,成为肉体的感觉。】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我”的经历与孔乙己本来是不怎么相干的,但和孔乙己更为亲密的接触,则始于“我”的岗位变动。“样子太傻”,使“我”不能侍候长衫党,而无法羼水使我“为难”又以为是自己“失职”,从中可以知道:老实与真实,是不得容身其间的原因,而“我”并不以为非,更是价值观的畸形。“怕”,对掌柜而言,仅仅是担心,而从下文中的长衫者如丁举人于孔乙己而言,则是一场恶梦。】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从“我”不能侍候长衫主顾到侍候短衣主顾,是一重沦落,再由侍候人到侍候“物”,又是一重沦落,这沦落中包含“我”生活经历的变化,也凝聚着“我”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以及“我”的背后的作者的深沉感喟。在这“唠唠叨叨”中,在这张着猜疑和警惕的眼睛中,在“我”以为的幸与不幸中,一个热闹闹的场景涌现出来了,一个活生生的“现象”涌现出来了。而这是“我”的叙述所携带而来的,是孔乙己生活着的“场”。】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从这一段看,“我”的就职经历,目的是为了突出一个词:无聊。而无聊,是精神的“核”——这个“核”也是整篇小说的“核”。这篇小说也许可以概括为:无聊的主角遭遇无聊的看客,在无聊的人生舞台呈现无聊者的无聊。】【也许可以对前三段作这样的概况:温酒、无聊的温酒、温酒的无聊。第一段:温酒,是温的酒,并以此为基点,有了下温酒的物质和喝温酒的人以及喝温酒人的不同地位的迥异——均是对温酒的发挥。第二段:无聊的温酒,强调的是“温酒”工作的由来,这“无聊”涉及对“我”的经历的梳理:“我”初涉此道,自然想有所作为,因为“样子傻”,丧失了一个肥差,进而因为缺少酒中“羼水”的能力,于是被踢了,终于从侍候人走向侍候物,是精神上的失落。在这失落未尝没有一个纯洁的心灵在社会化中所具有的不解和痛苦,则“无聊”,也未尝不是精神“有聊”的失落过程。第三段:温酒的无聊,它凸显了工作的性质,也因此而给整个酒店以及酒店中的人定了一个基调,毋宁说:喝酒本身就是对无聊生活的拯救,而喝酒这一过程则昭示了无聊者的无聊与无聊者之间的无聊。《祝福》中说“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倘无聊生者生,则无聊见者见,生者必无聊,而所见及所现者,亦无聊而已。】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唯一”说明他是一个另类,是一个怪物。从他自己看来,这“唯一”是一种优越,是一种超然中的卓绝。上次我看到一本书叫《汉字发现》,里面讲到很多字是发源于身体的,这就说明:一切基于身体,一切源于身体。在此句对孔乙己的定位中便是三个有关身体的语言:站、喝、穿。当人成为社会动物之后,包括身体在内的一切私有的和物质的东西,都带上社会的特点,成为文化的符号。可以想到:身体相关的三个动词,都从属于社会符号,体现着贤愚不肖和贫富贵贱。而孔乙己的特殊在于:他将这种固有的符号予以撕裂,这也就暗示着他的身体与精神之间以及他与社会之间产生了撕裂之痛。】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这三句话都是概括,像原子一样,是高度的凝聚,有着巨大的能量。“高大”,连接着前面的“站”,更通过此站着的高大反衬后面用手爬着前来时的“低矮”——在精神早已匍匐于地的许多年后,肉体也就此倒下,终于匍匐于地了。“青白脸色”,既是他过去生活的“缩影”,也开启了一道门,看见了被人取笑时的“灰色”以及被打折退之后的“黑而且瘦”。“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是他生存的印记——偷且偷生着。“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写出了他的年纪,假如我们对照儒家所说的“使老有所养”,便会发现,作为带着有反讽意味的孔姓的读书人以其遭遇,正在痛诉这个时代的儒学衰落和王道不兴。“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将“长衫”这个普遍的社会符号作了最个性化最特殊的诠释。只要将这样一件“长衫”拿出来,便可以认定背后的人是怎样的人——衣服是人的替代品,衣服是人的呈现,衣服就是人。在这里,甚至可以说:衣服是人的灵魂,而人仅仅是人的外壳。“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这是对长衫的进一步诠释,也是对他读书人身份的进一步确证。“语言是存在的家”,可以理解为语言是存在者的家,人要以其语言确证其存在,语言也就是其存在的证明。孔乙己以其语言完成了对自我存在的确证与诠释——他的语言是他的身份、人生经历和价值的体现,是他的生存遭遇的外化。语言的工具性表现在其与人的沟通上,通过它可以使人社会化,而对孔乙己而言,是一种尴尬,因为通过语言,可以使彼此获得一种认同,但从他的实际来说,是拒绝这种认同的,因此,孔乙己式的语言也就成为某种拒绝沟通的沟通,这种沟通不是朝着认同,而是朝着超越沟通(证明自身的优越),甚至是拒绝沟通(使人没法明白)——这是对沟通进行的反叛,是语言的扭曲,是心灵和交际的障碍,也是对自我的保护和回避。“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读鲁迅的文章总有一个感觉,他最善于对文字进行突破,比如单是姓名,阿Q、祥林嫂、闰土、阿长、孔乙己等,哪一个是完全符合规范的,无一不在名字中包含着独特而深刻的用意。孔乙己也不例外,好处在:第一、他姓孔,这是中国式的文化符号,是儒学的代名,是读书人身份的旁证,这又与“长衫”联系起来,贯穿着其追求与在此路上的失落与彷徨无依。第二、没有自己的名字,乙己是个绰号,这更能说明这个人在现实是何等的人——在那里,他是玩笑的对象,名字就是玩笑,他也是弱者的代表,连真实的名字也丧失到无从知晓了。第三、此孔乙己与彼“上大人孔乙己”构成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对照,此孔乙己未能成为“大人”,而彼“孔乙己”则是以前无数孔乙己的前身和此孔乙己的早年梦想,而彼“上大人孔乙己”沦落到此迂腐子孔乙己更是对孔学的嘲讽和对此孔乙己的反讽。】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所有----都”,就像明星一样,一出现就成为目光的焦点,成为众人的兴奋点。这也就说明人的无聊,精神极端的空虚,终于找到乐子了。“笑”便是聚集点,在上段文字中,我们看到短衣帮的“亲眼看见”“亲看”,在人与人之间有了一座山的阻隔,让猜疑和警戒的目光在其间流淌。此刻,似乎有了某种的融合,而这融合源于找到共同的低级兴趣和人性中几乎难以超越的缺陷。】【从开始的“笑”到“叫”到接下的“嚷”再到后面的“哄笑”,通过一系列的动词将观众对着孔乙己的“表演”交代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以及那些人背后的表演欲和满足感,都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勾画了“群众”这一概念的特点。什么是群众,这就是群众,群众就是在别人的痛苦中找到幸福和安慰的人的集合。很多时候,或者说可以说向来如此,凡是有群众的地方就只能是“盲从”,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无一不是向着权力者和权力的依附者抛去媚眼用以表达自己顺从的意志与决心,而同时又在自己的力所能及的时候向更弱者更可哀怜者用孱弱的行动表达自己拥有微薄的快乐与倨傲。】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连同前面的“添上新伤疤”的“又”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中的“时常”,意在强调两者的因果关系及此事发生的频繁,或许可以说构成孔乙己生活的是:偷以及被打与被打的“疗养”中。但下文说“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这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孔乙己的行为是可恕的,是不经常的,——可是这又与“时常夹些伤痕”的评语相违背,又与此看客的说辞成矛盾,这里也许涉及到叙事者的身份即叙事者的“我”和“我”背后的作者发生了情感上的冲突:一方面意在体现孔乙己生活的不幸(被打频繁),另一方面在涉及道德评判时又以其逼不得已的理由为出发点强调“偷”只是“偶然”之事,以减轻他的“罪孽”并获得更多的同情。】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从前面的“不回答”到此刻的“睁大眼睛”,呈现了一个心理过程:此前他沉浸于自己“排钱”的自得与悠然和傲然中,现在两个“又”加上“一定”,使他从优越感中跌落到必须为自己的名誉而战的愤怒中,于是那不理睬人家时的安然转而成为争回自己脸面的惶恐与不安、愤怒与激昂。】【说对方“凭空污人清白”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从正常的逻辑看,别人其实已提供了一定的证据如“添上新伤疤”而且是“又”,又以“一定”的推断出发,意味着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而之所以如此激烈的争辩甚至指责对方在诬陷在于:他自己的行为和意愿情感有着难以统一的评价,无法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自我,难以在脑海中形成一个统一而和谐的自我图像。】“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偷书”与“吊着打”,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在看客欣欣然地提供证据以证明孔乙己的“实有其事”并因此而获得更多看客赞许时,我们又看到了另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前一种对比是人与物的对比,后一种则是人与人的对比。“书”在那个时代或许是金贵的,“偷”更是不道德的,但放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下,特殊的人和他的遭遇上,“书”和“偷”又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书,呈现了一个人的希冀和梦想,同时也书写了人心的隔膜和人性的冷酷。通过“书”,把孔乙己的爱与绝望,以及他在现世的痛苦遭遇和对人世的不平的控诉都“涌现”出来。而“偷”,通过这个窗口,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无奈不幸,一撮人的残忍无情,一群人的冷漠麻木。】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在“红脸”映衬的“青筋”,更为突出。这是极传神的细节描写。可以看出此刻孔乙己激愤的心情。】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君子固穷”,“穷”则穷矣,“固”则未必,哪有“小偷”而自称为固守贫穷的君子呢?也许只有孔乙己了。这里面就有反讽的意味。】君子固穷:君子,有教养、有德行的人;固穷:安守不得志的状态。指君子能够安贫乐道,不失节操。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原来也”,是件幸事,可能因此而挤入上层社会或者能够兼济天下,“但终于”,则不幸矣,从空中、云间跌落下来,而“又不会”,是雪上加霜,“于是”则将此推到极点,“幸而”,是“山穷水尽”时所出现的“柳暗花明”,是“天不穷人”的隐隐光明,是上苍的大慈悲心,但“可惜”又将此击个粉碎。正是通过这些关联词,将孔乙己的一切包括他的幸与不幸以及经历与性格,均交代清楚,文章曲折多态,摇曳生姿。】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不会营生”,是核心的字眼。有一个学生曾向孔子请教体力劳动的学问,孔子很生气说,“真他妈的是个小人”,于是说了句振聋发聩的话: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这就强调了读书至上而体力劳动至下的观念,又有英雄说“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连清洁卫生也懒得搞并且也不屑去搞的,更将个人的生活与学习教育隔离开来,难怪别人说孔子这些人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孔乙己的“不会营生”和“好吃懒做”,也与此种思想与教育有关。杜威说“教育即生活”,而我们的读书人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将体力劳动与学校教育隔离开来,将教育与真实的生活隔离开来,教育与真实的生活成为一对仇敌,这是儒学的思想对孔乙己的毒害,是他悲剧的思想根源,也是我们现在应试教育应该反思的地方。】【“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中的“品行”两字,倘若它仅仅是指“不拖欠”的话,用得有点大,因此可以更大范围去想,比如:当别人以凌辱他人为乐时,孔乙己却以极诚恳的态度教我写字,这是一种品德;当别人以警惕和猜忌的眼看着酒从坛子里舀出来时,孔乙己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一人一颗,这是一种品德。】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当真”两字,便说明问得别有用心。】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不屑置辩”,便说明毫无城府,立马上当。】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捞”字,很形象,更说明读书所为何事,非为学问也,全为利禄也。】【秀才而至于半个,而且连半个也不曾捞到,又出于反问之句式,言辞之刻薄可想而知。在《范进中举》中,秀才也算不得什么,胡屠户对考进秀才的女婿可以腆着肚子,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而范进一中举则不然,胡屠户要说女婿老爷了,并且跟在女婿身后低着头替他扯衣服的褶皱千百回了。所以,穷秀才是可以人人得而辱之的,而孔乙己之可悲远在穷秀才之上,因为他连这个资格也没有。】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笼”,以有形写无形,写出其痛苦之深,刺到心病了。】【众人的哄笑与充满着的快活空气,源自孔乙己,又与孔乙己的痛苦及尴尬形成鲜明的对比。笑得越热烈,痛得越深切;笑与痛,构成了社会的两种色彩,说明了人之间的高山难以逾越,人心难以沟通,人性的光芒因外在的因素变得黯淡,在风中几近熄灭。】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引人发笑”,说明是有企图的,像豆腐西施那样,是赢得人气的工具,是一种生意的手段。】【将全文的“掌柜”如何如何梳理一下的话,就可以发现,有这么几个描写:掌柜“说我傻”,掌柜“是凶脸孔”,掌柜常常“引人发笑”,掌柜询问孔乙己的被打折腿,掌柜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在这些描写中,我们要问两个问题:第一、掌柜穿的是长衫还是短衣?第二、掌柜在此文中起到什么作用?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似乎是很显然的,他决不是短衣帮。但他属于长衫族吗?也不尽然。因为他对于长衫族态度似乎很复杂,既有赚他们的钱,讨好之意(“侍候”),又觉得很淡漠(“算他的账”)。也许小私有者的身份,使他介于长衫与短衣之间,超然于二者,不曾有长衫族的凶暴,也不曾有短衣帮的无聊与无用,独有其做生意的心机与为人的冷漠。在全文看,掌柜的作用也许有这么几个:第一、多了一重呈现孔乙己和这个社会的视觉,使孔乙己置身于更多的视觉中,显得更丰富更全面;第二、掌柜本身是作者所要呈现的一个人物,因为他也是造成孔乙己悲剧的环境的环境之一;第三、掌柜是接线员,在写“我”,在写孔乙己,他都是推断情节的一个力:正是因为有了他,“我” 在酒店的境遇才凸显出来,孔乙己才悠然而来;正是因为有了他,孔乙己被打断腿的故事才露出水面;正是因为有了他,孔乙己的死才“扑朔迷离”,孔乙己所欠的“十九分钱”才余音袅袅,在历史的长河中久久“回响”。】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不能”与“只好”,说明已经丧失了在成人中生存的空间。】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回字有四样写法”,这是一个窗口,通过它我们看见教育与生活的完全脱节,所用的不曾学(比如“营生”),所学的无所用,或者说所学的恰恰呈现了与生活世界截然相反的一个存在。“我”不曾怎样读过书,但“我”真切地知道“茴”是怎样写应该是怎样写的,因为这更多的是生活的教育,而孔乙己知道回有四种写法,但于生活无关,不但无益,反而有害,“遮蔽”了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真理。】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很恳切”“ 极高兴”“ 极惋惜”,两个“极”和一个“很”,一个坦诚的、热心的、有爱心的形象,便呈现在读者眼前了。而“回过脸去”“ 努着嘴走”的神情动作以及“讨饭一样的人”的评价,将孔乙己想在孩子的世界里找到些许温暖的企图以及他的所谓真诚,也稀释尽了。】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罩”很形象,起不到遮掩的目的,显得很天真。】【“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文言之词不自觉而流露出来,这是某种文化的体现,也是涉笔成趣,是很可爱的地方,自然也很迂腐——倘若从现实看。】【孔乙己就像一盏灯一样,哪里有他哪里“亮”,在孩子的世界也不例外。相对于成人世界而言,孩子的世界就单纯一些,因此“笑”也干净一些,明亮一些。】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里的“快活”,并不是源于自身的、发于心灵的,只是调味剂,是平淡嘴里一点盐,是无聊生活的一些意外消遣,因此就像看戏的些微快感一样,戏散场了,也就消失了。从孔乙己身上所获取的,也是如此,因此,孔乙己的意义也仅在于此。“没有他”,是对他价值的评定,是他在人群中的意义的评定,“可有可无”的事实就决定他的人生,对于他人而言,是一个没有关系牵扯着的多余的人,是一个处在社会边缘的人,是一个游走在有无之间的人。“没有他”这一句,从结构上来说,既是对上面“快活”的总结,也开启了一条“没有他”的闸门,将一直泛滥着并蓄积着的悲剧的洪水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放将出来,奔腾着冲向前去。】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才觉得”,是对上面的呼应。在静静流淌的岁月中,在无限的空间里,人存在而不存在,“存在”是他在,在某个角落,某段时间里,“不存在”是他仅仅地存在在某个角落,某段时间里。人与人,相见相识相交相知,才发现对方的存在,否则,就可以说,他对我而言,是“不存在”的,而且有可能永远不存在,甚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孔乙己在这里所以被认为是存在的,那是由于“十九个钱”的因缘,“十九个钱”,就将他的存在显现出来,将他的遭遇显现出来。】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哦!”,这个词值得研究。“哦”什么呢?有什么好“哦”的呢?难道没有其他的言辞吗?何以仅仅只“哦”了一声?是敷衍式的应答之声,是漠然无动于衷的随口之音,还是心里有所触动而后迅速归于平静并无所言辞而出之以毫无意义的虚词?】“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自己发昏”并“竟“,这是对这一事件的定性。“偷”与偷之后的一系列惩罚并由此导致的终身残疾,皆是孔乙己的咎由自取,不能怪旁人,更与丁举人无关。】“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记得在《射雕英雄传》里,老顽童也曾这样教导郭靖:当别人在讲故事时,你应该说后来怎么样,那人家才有兴趣将故事讲下去,故事的讲述也因此而得以推动。这里也相同,这自然是从文章的结构来说的。但不仅仅如此,“后来怎么样”,使故事的内容压缩,将一个惊心动魄、惨不忍睹的故事在寥寥几句的对话中平静甚至是冷漠地展开,这样反常的描写触及了一个事实:在他人的眼中,孔乙己的生死只是一次闲谈的谈资,他的痛苦遭遇在别人那里,不曾掀起任何心灵的波澜。在小说开头描写到人与人之间的猜疑与警惕,在后来的大量的对孔乙己的嘲笑中所表现出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到这里更将此推到极点:即便一个惨死,被虐待至死,在他人看来,与一只猫一只狗的死亡,又有何不同呢?生命,人的生命,在那样一种现实里,那样一种文化中,被淡漠了,被忽视了,甚至可以说,人的生命几乎算不上生命了。】“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再”字,是什么意思呢?是大半夜打的过程中将腿打断,还是在此基础上,在结束时作为一个最严厉的惩罚,就把腿打断呢?“再”字的存在,意味着一个事实:打,打大半夜,打断腿,是有目的性的举动,也是有意的惩罚,也许可以用鲁迅《风筝》里的一个词:虐杀,对孔乙己而言,是虐,对他的腿而言,是虐杀。】“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在全文中,出现了四个“慢慢的”:写长衫主顾,是“慢慢地坐喝”,写孔乙己的消失前的刹那,是“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写掌柜,用来两个,是“慢慢的”结帐与算账。同样是慢慢的,但所以如此慢慢的与慢慢的所蕴含的内容,是大不相同的。在这里,孔乙己的残酷遭遇与生死莫名的现实逼真的呈现,与掌柜算账时的悠闲、安然与自得,形成鲜明的对比,涌现了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面前被漠视被忽略的普遍存在。】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环境描写,告诉我们三点:天气很冷,“我靠着火,又必须穿上棉袄了”,为后面的孔乙己“穿一件破夹袄”作铺垫,以写出他的境况;“中秋”这个很有文化气息的节日,与结束时的“年关”“端午”“中秋”,构成一个时间流,将孔乙己在时间中的存在与不存在,显露出来;“秋风”加上萦绕的寒气,渲染了一个悲剧的气氛,而此悲剧气氛又与“笑”声,融合在一起,将悲剧推向更深一层——没人发现悲剧的悲剧与悲剧中几乎感觉不到的悲剧。】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开始介绍时说“他身材很高大”,现在呢?这样的人居然看不见了,一个高大的肉体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爬着走路的人了。】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他的脸色是一面镜子:“青白”转向此刻的“黑而且瘦”,是将所经历的被打以及打断腿并此后的痛苦,全写在其中了。这不仅仅是脸色的由“白”到“黑”,肉体的“不成样子”,更是精神的彻底摧毁——下面长衫的消失与不十分分辩,也可以看出。】穿一件破夹袄,【他的长衫到哪里去了?他的引以为自豪的并且“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长衫最终的“脱下”,意味着精神的彻底丧失。“我”是谁?长衫的,还是短衣的?没有了依归。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儒学没落的时代,有一种人,穿着所谓读书人标记的长衫者,此刻,现实让他将长衫脱下来,那么,他将何以自处?他将心置于何处?没落的时代,没落的文化,没落的人,丧钟为谁而鸣?】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掌柜又将“十九个钱”说出,假如他是一个演员,也许他出场的使命就是将“十九个钱”这一台词,反复地说,反复地说,使之成为他存在的标志。他的“十九个钱”,将一个人的价值与一个人记得另一人存在的因缘,全部呈现出来。】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为什么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还要上酒店呢?为什么还说“酒要好”?酒,酒是一种存在,是一个摄人魂魄的存在。当一个人苦闷时,当一个精神失落时,当一个人精神无聊时,酒是最强有力的精神力量。酒,让人忘记所遭遇的一切,让人回避所遭遇的一切,让人从痛苦中走向大欢乐。因此,酒是一种象征,好酒更是一种标志,说明着这个现世的无奈与所可唯一留恋的便是在酒中获得对现世的遗忘、超越与决然的舍弃。】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没有前面为维护自己尊严时的激越与亢奋,便没有这里无力挣扎时的无奈与酸楚。无形中,一切都会构成对比,对比,不但使一切得以生成,而且也使一切得以区别,得以彰显。】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和契诃夫《变色龙》中的“木柴厂四周很快就聚起来一群人,仿佛一下子从地上钻出来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有戏,世间上不缺看客的。】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用这手走来”,又“用这手慢慢地走去”,突出了“手”:原先是用手来读书的,也许可以进学甚至做到“上大人”,后来便用这“手”抄书、喝酒,接着用着手“偷”书,在时间的流里,上大人、读书、抄书、偷书,一切都消失了,现在手”的最大作用,便是代替脚去走路。在未开化的时代,手也是可以走路的,文明的出现,人直立而行,手也随之进化,现在呢?孔乙己又一次回到史前,在文明的世界里,他不能直立行走,他只好像重做类人猿。这不能不说,是对文明的反讽。】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写得极其简略,仅用掌柜的几句反复的话,就将孔乙己的结局透露出来,而孔乙己这条生命与“十九个钱”的紧密联系也昭然若揭。】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大约”也好,“的确”也好,其实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死”。从肉体的角度而言,他被打残以后,丧失了健全的肌体,要用手走路了,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了,活着与死去,只差一口气。上帝用尘土造人,将身体吹入人的鼻孔里,人就成为活人了。这也就说明,人有没有活着,就在于上帝所给的那口气。而当孔乙己脱下他的长衫时,我们发现,他的精神世界失去了,他的那口上帝给的“气”已经没有了,他也就死了——活着,也是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开头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也就说明孔乙己的事在1900年前。1898年的维新运动就讲到:“彻底修改科举制度,包括以时事和实学的策论为考试的新标准,来取代以书法和刻板的八股文为取舍的旧标准;在首都建立京师大学堂,在各省设立各种高等和初级学堂,外加军事的和工艺的学堂。”(《剑桥中国晚清史》)这也就说明,原先读书人所学的东西已经无效了,科举走向了没落。1906年,持续了约有一千三百年之久的科举制完全被废除,这距离作者所写,只相差13年。】

  『按:在我看来,不能仅仅将孔乙己当作科举思想的受害者和牺牲品,这样的话就会显得很狭隘,很凝固。我们更应该通过他和他的周围人来看到两个词:生命,存在。生命是怎样存在的,如何呈现其自身的意义,生命是如何对待其他生命的,生命的存在在人的世界里是有否以及如何被认可与尊重的。科举离我们很远,教育离我们很近,谴责科举以及它的思想是毫无意义的,所以,重要的是从孔乙己身上如何反思我们的教育看见我们教育的不足。文学作品与我们很远,现实离我们很近,因此谴责旧社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关键是我们如何以文学作品为镜子看到我们的存在:生命有否被忽视,有否被扭曲,人与人之间是否隔膜依旧,人是否被物化和异化,人的精神之家是否丧失。给《孔乙己》作批注,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个过程的艰难性主要表现在一点上:求乎内而不求于外,如何沉潜于文本之内获得对文本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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