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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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黑暗中,风就像一条冰冷的游蛇,穿过江面、杂草和芦苇丛,贴着我的脸颊、腰、大腿和脚踝处弯来绕去。路边的灯盏在风中隐隐的不安地晃动和轻微地颤栗着,让人陷入一种无处躲避的惶恐。江边的游人早已经消失了,但我还是不愿意回家。我继续独自走在江堤下,双脚踩在松软的荒草和坚硬的碎石上,好像踩在支离破碎的时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妈妈也曾经这样独自走着,走到了我下班的时间就停下来,然后朝着我回家的方向凝视着,就像一根枯瘦的树桩子,呆呆的、孤寂地站在那儿,满头的白发像枯草般在阳光下刺目的晃动着。现在她走累了,再也走不动了,就如同夕阳用尽最后的一口力气,将温暖的光洒在我的身体上后,就坠入到永久的黑暗之中。
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我想把头埋进草丛里,嚎啕大哭一场。却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顺河而来的风就将我的哭声一下子撕碎,抛散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曾经我以为徘徊在黄昏的妈妈,永远不会进入黑夜,就像一棵沧桑的老树,枝干虽然弯曲,粗糙的树皮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叶子也早已落光,但仍然肃穆而宁静的站立在四季的轮回里,等待着我回家。但黄昏离黑夜仅一线之隔,对于妈妈离去,纵有万般不舍,我也只能无奈的无言以对。
江风越来越大了,就像许多锋利的鳞片在我脸上刮来刮去。这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旧故事已经结束了,而另一个新故事则刚刚开始。
在旧故事中,快乐就像上蹿下跳的顽童,跑着跑着就老了,然后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而在新的故事里,我替代妈妈成为了一棵树,在孤独的边缘静默,最后再和孤独和谐相处。我知道这其实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而且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实际上,一棵沉默的树,同平静的江水一样,疼都隐匿在江底翻滚、动荡,然后化为无声的呜咽和隐秘的泪水,最后再融合到奔腾的江水中。
没有妈妈的家是寂寞的、冰凉的。在残留着妈妈味道的房间中,我明明感觉到了她的笑意在皱纹里如金鱼般的活蹦乱跳,明明听到了她说话和走动的声音,如月光一样在房间里流动,却无法抓住她。我只能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或者似一条出了水的鱼,手足无措,不知所从。
自从妈妈走后,每次下班经过小区门前的超市时,只要是天气晴朗,总会看见三三两两的老人闲坐在超市前的长椅上,或互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垂着头眯着眼晒着太阳。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用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视,期盼着能从中发现妈妈仍然如过去一样,坐在她们中间。当然,每次的结果毫无疑问的是伤心和失望。这时候我总是加快步伐走回家,将门关上,透过窗户望着天上渺茫的云朵,思绪飘忽,目光趔趄,脑海里时而浮出妈妈苍老的身影……
曾经,我们都拥有过美好幸福的时候。那时阳光温柔,月光如水;那时父母尚在,家就如同一个坚固的城堡庇护着孩子的成长;那时快乐就好像烟花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弹射,爆裂出耀眼的火花。可是,美好幸福的日子犹如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就被冻成了冰霜。妈在,自己无论多大也是个孩子。妈不在,才猛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是一个被妈妈牵着手外出玩耍时,让妈妈不小心地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给抛到野地上的委屈的孩子。
月光下的江水泛着一丝神秘的幽蓝,昏黄的路灯光更像是熬夜人的眼睛。身后的影子就如这漫长难熬的日子,总是赶也赶不走。在这无始无终、无限循环的时间中,那些最难熬的时刻,往往最后都是自己熬过来的。说到底,生离死别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事,那些曾经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他们只是在我的额角上狠狠地亲吻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人过半百的我,早已经明白了人生苦短的道理,并视人生是一场渴求解脱痛苦的修行。那些苦,包括身体的疾病,精神上的磨难,感情上的失意,以及其它种种障碍和劫难,使人在不断地体悟到人生的虚无与苦楚的同时,也一次次生出离之心。与世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此生能成为母子也是因缘和合而成。缘聚缘散终有时,只有放下执念,才能达到解脱的境域。这也许不仅是对我,也是对妈妈的一次拯救的机会。当然,这是个痛苦的过程,就像一颗需要缝补的破碎的心,在缝补的过程中,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夜深了,在天地间弥满着沉静的光芒中,我看见了妈妈走向天堂的身影。那里是她的新家,那里有三圣许给她的莲花之母,并赐她静坐于众神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