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眠症患者的夜游

站在窗户边往外看，黄昏已接近了尾声，对面的高楼、街道正在夜色中逐渐沉陷下去，路边的路灯哆哆嗦嗦地发着抖，发出苍白的光晕。不一会儿，天上也稀稀松松地亮起了几只茫然的眼睛，茫然地俯视着大地。此刻，夜色便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水，静静地倾泻在广阔的天地间。

对面高楼窗户里的灯一盏盏熄灭了，人们钻进了温暖的被窝，正以呼噜和梦话与另一个与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梦幻世界相连。而作为一个长期被失眠症困扰的我，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由于缺乏足够的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不仅让我的记忆力、注意力开始下降，而且导致了白天困倦、头痛、心悸和易发怒、，免疫功能减低等症状。我也曾经四处求医问药，甚至拜一位气功师学习气功，以求改善睡眠状况。然而，这一切均无效果。后来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他们如果有良知，他们会失眠” 这样一句话，仿佛给我的失眠寻找到了崇高的理由。于是，我不再为我的失眠而痛苦。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失眠让我比一般人有了更多清醒的时间，让我体验了常人白天无法体验的一些事物，这倒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情。

好了，我的晚间游荡生活就在人们的呼噜和梦话声中开始了。

走出小区大门，穿过一条寂静的街道，在附近超市的广场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排档，在烧烤的香味中，一群群人围坐在一起，一边高声喧哗，一边畅快的喝酒吃肉。作为一种市井文化或城市生活方式，大排档的历史可谓历史悠久。比如，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记载的“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便可能是那个时代的大排档了。不过，这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并不是饱受失眠的痛苦者，而是城市夜生活的享受者。

离开闹哄哄的大排档，我拐进了另一条小巷，漆黑的巷道如一座被黑夜包裹的城堡，又像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每次我穿行在这条小巷，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落水者，在黑暗的大海中游来游去，想找到一条可以上岸的地方。在这里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始终处在漂浮无依的状态，在这条宽阔无边的河里，整个世界都是虚妄漂浮的。就如同在梦境中，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有时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但瞬间又发现陷入另一个无尽的迷茫与疑惑之中。生命就是在这样持续的重构和不停地的瓦解过程中，自始自终都是虚妄无根的，而自己可能不过是阳光漂浮在水面上斑驳的影子而已。

在这条死寂的小巷，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拾破烂的老人和一条流浪狗。那位老人我经常在小区附近碰见他。他七十多岁的光景，背微驼着，脸上的五官像被人揉皱的抹布，苦兮兮挤成一团，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个鸟窝。他上身穿了件仿制的老式迷彩服，左手提着一条编织袋，右手握着一根棍子，整天在垃圾桶翻捡什么。

在他的身边有一条流浪狗，它身上脏兮兮的，毛发掉落了一大块，露在外面的皮肤像伤疤般醒目。这条狗我也认识，最初遇见它时，它洁白的毛发像身子裹着一层终年不化的白雪。这说明它是有主人的，而且得到了良好的照顾和宠爱。它沦落为流浪狗不外乎是被主人抛弃或不幸走失。但无论是哪种原因，它离开了主人的庇护后，这个世界便时刻潜伏着危险和伤害。因为恐惧和不安，它对人类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它希望有新的主人能收养它，所以最初遇见人时，它总是摇着尾巴跑过去，围着人的四周转着圈，有时还立起前腿想扑在人身上。当它一次被人用腿踢开后，眼神里的希望便变成了失望。再后来遇见人时，它便夹着尾巴躲在一边，惶恐而落寞地望着人来人往。

也许，这条流浪狗也知道它与捡垃圾的老人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眼中的最卑微的失败者和弃儿。因此，它并不惧怕老人。它在垃圾桶旁边走来走去，还不停地停下脚步嗅来嗅去，想找到一些被人扔掉的食物。当它忽然看见了我时，便停下脚步，在圾筒桶旁边抬起了右后腿，撒下一泡尿，将舌头吐在外面，呼呼喘着气跑开了。

此时此刻，小巷里的人都在沉睡，我就像一只在墙头悄悄行走的猫，脚步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小巷尽头的那边传来了时隐时现的哭泣声。当我沿着小巷狭窄的道路走向小巷尽头时，尽管我能明显感觉到那哭泣声的主人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但哭泣声还是被黑暗放大，以至于我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和响亮。那哭泣声就像大海的波涛，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入低谷；一会儿撕心裂肺似地哀嚎，一会儿断断续续地似婴儿的啼哭。借着路灯的光晕，我看清了哭泣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人。

这个女人可能住在我们小区附近，因为我经常在街头巷尾碰见她。她身材高挑，有一头飘逸的长发，眼神里充满着一股淡淡的忧伤，脸上随时都是浓妆艳抹。现在，她就在我眼前。醉醺醺地坐在暗夜里，虽然披肩的乌黑长发已经散乱了，然而在暗淡的光晕映照下，仍然如一朵在黑夜中盛开的花，呈现几分妖娆，几分迷人。

是什么让她如此伤心失态，不顾自己的形象，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坐在巷口哀声哭泣呢？带着一份好奇，一份男人怜香惜玉的情绪，我试探着朝她靠近。就在我与她只有一步之遥时，一个男人忽然从她身后的暗处闪出。这是个个头高高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幅金边眼镜，外表气质儒雅。我在白天见过他与哭泣的女人一起并肩走过，因此猜想他们或许是一对爱侣或关系不错的朋友。而此时，他从暗处闪出，一只肩膀向一旁耷拉着，身体像被朔风吹歪了的树，眼镜后面的眼睛透着浓浓的敌意。显然，他对我的出现和动机抱着高度的警惕。我知趣的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离开了巷口，继续在寂静的街道上游荡。

我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兴趣进一步探究和窥视别人的生活。因为生活原来如此丰富，每一个人都活在不同的频道上，都有属于他们的孤独和欢喜。

人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与一根苇草并没有分别，唯一的区别在于人的思想。这也是人的尊严和高贵之处。但也正是由于人能思想，他才产生痛苦，并在不断地抚摸和回味中，加深这种痛苦。

在不知不觉中，我登上了夜色笼罩的河堤。长长的堤坝上没有人，只有在疲惫和惺忪的灯光下，我的影子与我相伴。微风带着河水和青草的气味，从我的身边跑过，然后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上。这时候，我听见江心有轻微的声音响起，我伸长脖子望去，那是月光忽然间落入了水中，溅起细碎的浪花的声音。我点燃一颗烟，狠狠地吸了口，然后从嘴和鼻孔中轻轻地吐了出来，淡灰色的烟雾在空中聚拢、漾开，在空气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然后慢慢消散在夜空中。

漫步在河堤上，我发现因失眠而来此晃荡的人其实并非我一个，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中年男子倚在河堤的护栏上独自静静地站着，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互相对望了下，我们彼此不认识，关键是在这空旷的深夜，互相都怀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戒备心，所以在斜过身子擦肩而过时，只是微微仰了仰脸，点了点头，便算是与对方打了招呼。

迎着河风，望着脚下这条向着远方永不停息地流淌的河流，我想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曾经为它驻足过。它曾经把一些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带走，也把一些类似于孤独的东西继续留在人世。生而为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在无尽的孤独和永恒的空中徘徊，最后再和孤独和空握手言欢，并归于无穷的孤独和空中，这既是人的一种成长，也是人一生的宿命。

我抬起头向河的对岸望去，对面的高楼在夜色中如一幅水墨画的剪影。但我相信每一扇窗户的背后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有的人早已经酣然入梦，在梦中与另一个美妙世界相连；有的人彻夜难眠，悲愁垂涕内心起波澜；有的人互相撕咬，发出隐秘且快乐地哼叫...... 故事的主角都是我们熟视无睹的路人和邻居，围困在永无尽头的时间与虚空里面。